黑暗消散,一束光芒洒落,犹如回到母亲的子宫,浸泡在温暖的羊水。
封存泛黄的记忆毛毛刺刺,长条胶卷一幕幕展开。
小区楼下,清晨的曙色洒落在小女孩干黄的发上。
小小的肩膀耸动,哽咽抽泣断断续续,蜷缩成一团,坐在滑滑梯的扶梯之上。
眼眶被泪水氤氲,透过泪,天空阴蒙而灰败。
别的孩童肆意的欢笑与她毫不相干。
脸颊上的泪痕被冷风一吹,火燎的灼痛,可她恍若毫无知觉。一边骚弄着手臂上被皮带鞭打出的伤痕,一边轻声朝着空气诉说:
“奶奶,爸爸骂我是赔钱货,是废物,什么都学不会……”稚嫩的嗓音滞涩了下,染着浓浓的鼻音,“可是啊,囡囡好想奶奶。”
“奶奶,我不想回家,我把碗摔碎了,爸爸一定会打死我的。”
宋拾一个人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坚信那个唯一爱她,长眠于地下的人能听见。
她想念乡下的蟋蟀,后院的草莓藤,旧藤椅,又发自心底恐惧那个漫长的严冬。
自那个冬天起,一切都变了。
奶奶永远地松开了和她拉钩的手,小院里的藤椅积灰腐败,栽种的草莓藤也被霜雪冻死。
爸爸不爱她,却还是不得已带她来到这个大城市。
这里大厦林立,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带着浓浓乡音和脚底泥巴未干的她,无论如何也融不进来。
她不优秀,天生愚笨,试卷上红笔浸染的叉像是涂抹她人生的叉。
奶奶离开后,宋拾第一次理解什么是死亡,恐惧不安恍若深海,将她溺毙。
死亡能将人存在过的痕迹一一掩埋,哪怕是记忆,也会随着时间而褪黄变色。总有一天,她会彻底遗忘故乡的方言,乡间的泥巴路,自己来时的路。
可她又不止一次地想,是不是只有死亡能结束一切痛苦与烦恼。
她想成为天空上自由飞翔的鸟儿,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直到再也飞不动,掉落在树林的土壤里,腐烂、生根、发芽,轮回成新的生命。
“宋拾。”
一道清亮的嗓音划破了她的思绪,女孩愕然抬头,冰凉的手指悄然凑近,揩过她眼角的泪。
女人逆着初升的阳光,眼底的柔色如月光下的潮水,笑盈盈注视着她。
她的眉心也有一颗鲜艳的红痣。
“该醒了。”
她说。
……
隔壁刺耳的电锯声滋滋啦啦,好不容易停下,楼上“咚咚咚”响个不停,孩童的嬉笑声,来回奔跑。
床上的人哼哼几声,挣扎着弓腰半跪起身,她拧眉,眼皮掀开,黑漆的瞳孔微微呆滞。
梦?
宋拾缓慢地眨眼,瞥了眼墙上的电子时间,才慢腾腾拖起沉重的身体走向盥洗室洗了把脸,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就像经历过一样。
她敲了敲发胀的额头,呆滞着盯着镜中的自己。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迟钝的思绪逐渐活络,宋拾噔噔噔跑回卧室,一把捞起床上的终端,点开,密密麻麻的短信疯狂蹦出,刷满整个屏幕。
“于衡,军律系统通知您,请在6月4日中午十二点之前前往闻楚云上尉的办公室。”
“于衡,军律系统通知您,6月4日下午两点在联邦大楼集合,护送大指挥官前往E2604区。”
“于衡……”
宋拾似被冰激了下,皮肤上泛起疙瘩,她吞咽了口吐沫,翻看日历,赫然显示着:
4033年6月4日。
血液在疯狂上涌,一时间,她感到有些难以呼吸,目光移到时间,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她重生了。
那些都不是梦。
裴羽流是真的,人脸花也是真的。
她居然没死。
额头一阵突突的刺痛,宋拾紧蹙眉头,咬住下唇,隐藏于记忆之中的蓝光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蓝光……意识消散前,她似乎看见了蓝色的光。
所以是她这具身体又一次救了她?
宋拾阖上双眸,检查身体。
皮肤上泛起蓝色符文,蓝光游过全身,鼻尖沁出大大小小的细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骤然睁开双目,眼球上晦涩的符文还为来得及消散。
血液急急上涌,在耳边炸开,宋拾不可置信深深吸气。
安装在心脏的炸弹不翼而飞,就连眼球……
她抚摸上左眼,一片柔软。
这算是因祸得福吗?宋拾不知道。
……
暴雨滂沱,乌云密布,整座城市水雾氤氲,冰冷潮湿。
红绿灯交替,斑马线上,黑伞交错,密集的雨水在伞面上敲起水花,绽放而后消失。
高速疾驰的悬浮车闯了一路的红灯,针尖似的雨水在车窗上落下一丝丝水痕,窗外雨势巨大,霓虹灯光在水雾中若隐若现。
不知是车窗玻璃有脏污的原因,钢铁建筑群中翻滚的浓雾,透着某种异样的深色。
车内屏幕里播放着天气预报,优雅的仿生人女主播双手交叠。
“未来几天,联邦市、多科市等多个城市将持续被大雾笼罩。大雾天气,水平能见度大幅降低,对交通出行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带来诸多不便。”
上辈子有这条天气预报吗?
宋拾注视着窗外,呼出的热气将车窗玻璃氤氲开来,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小姑娘你有些眼熟啊。”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她一眼。
“是嘛,好多人都这么说呢,前阵子还有人把我认成他老表了。”
宋拾托着腮,心不在焉地说胡话,摁开终端点开铁皮猫的聊天框。
今天捡垃圾了吗:联邦市有多少机器人是你设计的?
她没等太久,铁皮猫回了消息,“联邦官方使用的机器人都是我设计的,不过普通人用的机器基本来自奥罗拉科技,怎么了吗?”
宋拾打字的手指微顿,思忖琢磨片刻,才慢吞吞回复。
今天捡垃圾了吗:你能把奥罗拉科技黑了吗?
铁皮猫:???不是,我的好姐姐,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虽然我除了是义肢协会主席,还是联邦医院的首席医师,作家、业余歌手……但臣妾真不是黑客啊。
铁皮猫:你想黑奥罗拉科技吗?实在不行……我努努力学一下。
宋拾没忍住笑出了声,积压在胸口的阴霾总算散去了些。
回了句“我们见一面吧”,她熄灭终端,闭上眼睛,耳边回响着老式钟表滴滴答答的声响。
时间不多了。
藏匿在幕后,操纵无数傀儡,上演这出戏的智者仍躲在暗处,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更无法确定,他是否知道她重生了。
仅靠她一人抗衡这个怪物,简直天方夜谭,所以,她需要盟友。
宋拾微不可察轻叹,手掌贴上冰凉的车窗,注视天空中一只落单低飞的鸟儿。
哪怕不可能,她也必须一试。
悬浮车缓缓降落,宋拾撑起伞,踩过大大小小的水坑,扫过虹膜后进入军律所。
人来人往,一切都和记忆中的场景吻合。乘上电梯,她有预感地身体一侧,避开了险些撞上来的机器人。
小机器人屏幕上显示微笑的表情,表示眼睛的弧线弯曲,软软糯糯的嗓音:“于衡,上午好!”
“上午好。”
电梯门关闭,宋拾摁了下按钮。
如记忆那般,小机器人盯着她,两条机械手乖巧的交叠在腹部,自带音效眨动圆眼,问道:“于衡,你看起来很疲惫,是没休息好吗?”
话音刚落,它弯腰挪动到她跟前,掏出一瓶营养液:“给你。”
宋拾接下玻璃瓶,手指痉挛似地摩挲了下瓶身。
小机器人的“脸”上开始绽放烟花,稚嫩的嗓音软糯的像绵羊:“我是军律所的新员工,叫乐乐!累了饿了的话就来找我哦!”
“谢谢。”
电梯门打开,宋拾轻声答谢离开。
电梯门彻底合上。
宋拾轻车熟路来到闻楚云办公室,叩响房门:“笃笃。”
“请进。”
推开门,一阵潮湿的冷风吹来,拂起细软的纱帘,办公文件被唰唰唰风吹起翻页,绵密的雨声敲击在心脏上。
坐在皮椅上的人却不是闻楚云。
“指挥官大人。”
宋拾右手置于胸口,睫毛翕动,遮掩住眼底的错愕。
指针滴滴答答走动,冷冽的风裹着潮湿的气,带起皮肤上的疙瘩。
最终是谅雀开口:“你也重生了,对吧?”
迎着对方晦涩的眼眸,宋拾点头。
谅雀继续追问:“那个智者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没办法向你问清楚,他是谁?”
大概是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她摇头道歉。
“你重生其实省去了我不少麻烦,不然我还要想办法说服你……关于智者,要解释的就多了。”宋拾烦躁地拢了拢头发,抿了抿唇,娓娓道来。
雨越下越大,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两人的交谈,磅礴雨势下窗纱湿了大半,潮湿的寒气阵阵吹进室内。
终于,口干舌燥的宋拾讲完了事情的全貌,一口饮尽乐乐给的营养液。
“不出意外,伊索纳德号的幕后就是智者,他是哀涅托的领导者,只能是他。如果这一切没错的话,我们就有见他一面和得到一个愿望的机会,可是……”
宋拾思索片刻,将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这种人完全不可信,贸然见面,有送死风险。”
所以她们必须要调查智者。
但直接从他这个人上入手,根本无从入手。
两人不约而同对视,默契异口同声:“E2604。”
E2604区的前身的什么?之前发生过什么?母体不在别的地方为什么是E2604区,有什么实验?
谅雀定了定神,“我现在去找霍尔要联邦资料库的权限……”
宋拾目不转睛盯着谅雀,盯得人有些发毛,才问道:“你有办法能说服霍尔相信我们吗?”
谅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