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鸟犹如黑云压境,朝着寨子猛扑过来,鹤心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鸟,炮弹一样扎向地面,一挨到目标就爆炸。镇上到处都是哀嚎,浑身是血的人四处逃窜,龙婆摁着他们这些小孩的脑袋,让他们全都蹲下,眯着笑眼说道:“我们现在在玩一个游戏,哪个娃娃最棒,就可以得到龙婆的奖励。”
“是什么游戏呀?”
“奖励我们什么呀?”
“龙婆,我是最棒的,我最乖!”
“龙婆我想要奖励。”
“龙婆,我想出去玩!”
小孩们闹哄哄吵成一团,龙婆紧张地透过顶上的气窗往外看,笑道:“龙婆只奖励最棒最乖的娃娃,让我看看,是哪个娃娃最棒,小嘴巴都闭得紧紧的?”
小孩们立马止住声音,连喘气都不敢了,一个个脸憋得通红。一众小孩中,躲在角落的夜莺满脸焦虑,紧握着长更的手,长更靠在墙角一脸阴鸷,似乎已经看破龙婆的谎言,这不是什么游戏,如果是,外面正上演的,也是一场杀戮游戏。
天空都被染成了血红,龙婆带着一帮孩子,在巷中急速穿行,巷子有雨棚暂时挡住一部分下落的飞鸟,但雨棚很快被尖嘴刺破,除了一直往前跑,他们没有其他躲避的办法。
这帮孩子都太小,木客寿命很长,但这些孩子还未到结冠之年,根本没有办法自保。龙婆瞅准一个空当,勾手结印撑开一道屏障,操起拐杖奋力砍杀,将最凶猛的一波攻击挡在屏障之外。鹤心有些恍惚,平时佝偻的龙婆,原来可以这么勇猛,他看愣了神,直到突然被人拉了一把。
“还看什么,快跑!”
“龙婆!”
满脸是血的夜莺和长更,满身是血的伙伴和龙婆,鹤心吓呆了,机械地跟着夜莺往前跑,长更舞着灵力结成的长鞭,夜莺则挥动翅牙斩落靠近三人的飞鸟,鹤心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在问,“其他人呢?”
“死了!”夜莺咬牙看着他,眼泪挂在眼角迟迟不落,混在伤口里淌成血水,“龙婆受了伤,屏障破了,铃芽和破雪他们……”
“夜莺!”长更一声惊呼,声音已经嘶哑,夜莺甩出翅牙打落几只。仗着身量小且灵活,她和长更躲在夹缝中逃过最凶猛的一波攻击,大人们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到处都是躺倒的尸体,长更指着远处已经燃烧起来的婆婆树说道,“我们就去那里,神木会保佑我们,大人们肯定也在那里。”
“鹤心,你的武器呢?”长更的声音像一道寒冰,鹤心不敢看长更的眼睛,天生异瞳像猫眼一样摄人心魄。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鹤心几乎忘了长更趴在龙婆肩头小声抽噎的样子,软糯的幼童与坚毅的少年重叠,鹤心被冷冽的眼神刺痛,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他的长笛,满脸都是惶恐。
“吹响它!”
颤抖的声音不成曲调,竹笛朝岚差点被鸟叼走,鹤心将朝岚紧紧捂在胸口,泪流满面:“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没用!”长更长鞭甩出,打在群鸟身上回弹勾破鹤心的脸,瞬间一道血痕。镇上已是满目疮痍,鹤心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是一片乐土的镇子,转眼就成了焦土,漫天的飞鸟如同嗜血狂魔,疯了一样攻击所有地面上的人和物,所有人都在逃命,四处都哀嚎。
婆婆树下,是另一处无间地狱。群鸟攻击之外,藤蔓将受伤的人都捆缚起来,冒着丝丝红光往伤口处钻,啖肉嗜血,惨叫声不绝。藤蔓一旦绑住就会被挪到结成的大网上,远远看去,无数或死或活的人像动物一样悬挂在半空,有些已经奄奄一息,有些已经支离破碎,鲜血淋漓,血腥味冲天。
“呕!”
夜莺被眼前的惨状激得想呕,死死捂住嘴。三人躲在塌陷的房屋废墟里,露出眼睛窥探地面情况,这里离婆婆树很近,是巫祝的住所,长更忍不住抽噎一声,巫祝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半空中传来一声鸣叫,他们这才注意到,远处山崖上空悬立一人,身边趴着一头看不清样貌的猛兽,鸣叫就是它发出来的。飞鸟听到声音立马停下攻势,原来这猛兽竟然可以驱使鸟类。空中的人对着下面说了些什么,长更听见巫祝的声音就在地面不远处,惊喜道:“巫祝还活着!”
很快,外面喧闹声又起,重重的脚步声踏在地上好像要把大地震碎,三人摸索着往外爬,却被一阵猛烈的震动震倒,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出现在缝隙外。
“长更……”
狭长的凤眼,眼角的泪痣,这是巫祝!长更朝着缝隙爬去,却被巫祝用眼神制止。巫祝半张脸被压在地面,表情扭曲痛苦,眼角余光看到里侧的夜莺跟鹤心,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活下去……带着……初元灵枝……”
一缕黑烟顺着缝隙飘进来,闪着光点隐入长更心口,长更费力伸出手想要够到巫祝的脸,一只巨大的爪子踏在他的脸上,发出头骨碎裂的声音。
“长更!”
三人眼前一黑,巫祝用最后的力气堵住缝隙,夹缝中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不断的惨叫传来,长更紧挨着夜莺夜莺紧攥着鹤心,三人犹如迷途的羔羊挤在一起等待漫长的黑暗过去……
鹤心转醒,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石桌前,身边挨着小小的夜莺,对面坐着的,是已经有青年之姿的长更。长更身着墨绿长衫,长发用一根簪子简单挽起,斜坐桌旁端着酒杯自顾自品着,夜莺凑近鹤心,将一块梅花糕放在他的碟子。
“阿心和长更一样,都喜欢梅花糕,夜莺的梅花糕分给长更和阿心一人一块,唉,你们的桂花糕就给我吧。”
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转,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鹤心不忍拆穿她的小心思,将盘子推到她面前,“我不爱这个,给你。”
长更斜睨着鹤心,又看看夜莺,不动声色地抬了抬下巴,算是默认了。
小时候的长更绝不会这样,他会丝毫不客气,一扇子敲在夜莺手背上,“谁说我喜欢梅花糕,两个我都要,你的也是我的。”然后抢了夜莺的糕点就往嘴里塞。三个人中,长更身体是最弱的,但三人在一起时,他总爱抢东西,外人面前柔弱斯文的长更,内心住着一头龇牙咧嘴的小兽。
这样云淡风轻的样子,太陌生了。
陌生到面对面坐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巫祝大人……”
鹤心为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惊讶,一阵心酸。自那之后,长更成了深居简出的巫祝,夜莺眼里再也没了光,鹤心深情地看着夜莺,幸好她还在,她还没有长大。
真好,如果她永远不长大就好了……
心念一动,四周的景物突变,刚才风和日丽转瞬黑云压城,黑云越压越近,堪堪从半空中逼到跟前,显出一张人面来。
“魂兮,来兮,归墟梦离,归墟梦离……”
像冰冷的空气撕裂金属,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夜莺的尖叫声从黑雾的另一边传来,鹤心想伸手去抓她,却被狂风卷翻在地,勉强睁开眼,长更舞着一条长鞭辗转腾挪,犹如一黑一青两条缠斗在一起的龙。
“巫祝大人!”
长更被黑雾贯穿胸口,从半空中直坠,鹤心想去接他却怎么也挪不动,眼睁睁看着长更摔在自己面前,呕出一口鲜血。
“鹤心,去……带夜莺走。”
“我……我动不了……”
那双冷冽的异瞳再次出现在面前,一样的尖锐,甚至一样的失望。
“没用!”
一股异样的冲动涌上心头,黑云凝结成的黑丝如同鬼爪从长更后背穿胸而出,迅速蔓延至全身,将长更紧紧捆住。黑丝涌入长更口中,呼吸间便将他淹没,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双眼紧闭,看上去就像襁褓中的婴儿。
“长更……”鹤心低声唤了一句长更的名字,迷醉地盯着他干净的脸,陷入黑雾中的长更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丝毫痛苦,鹤心挥挥手,黑雾受到驱赶飘飘摇摇而起,谁知刚才一直不见人影的夜莺突然冲出来撞向黑雾。
“长更!不可以!”
她将手深入黑雾中试图拉长更出来,反被巨大的吸力卷了进去,鹤心慌了神,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拉住她。
“别去!他已经被缠住了,你也会被缠住的!”
“我要……救他!”
“夜莺!”鹤心一把拉住她哀求道:“别去,你还有我……你可以依靠我……”却被一把甩开,“我不要!我要长更!”
“夜莺……”
眼前飞扑向黑雾的身影慢慢模糊。
“为何,为何,我就站在你面前,你们却看不见我,都看不见我……那就一起消失吧!”
他没注意到黑丝已顺着腿爬上他的脸,鹤心脸上皲裂成一块块斑驳的伤口,胸口一阵难以言表的闷气,他想哭想叫,更想让一切马上、彻底地结束!
“不可原谅!”
黑雾的范围勃然大增,将周围的桌台和树都吞没,夜莺脖子上紧勒着黑丝,两条腿在空中乱蹬,口中连连呼救,此时的鹤心哪里还听得进去?
他长发翻飞眼中爬满黑丝,俨然罗刹厉鬼,夜莺满脸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鹤心,你怎么变成这样?”
眼前人已不是当年人,谁都没有走出当年的劫难。夜莺的脸从稚童飞速变化成少女,眼神逐渐涣散。
“阿心,好好活着……”
这句话如同利刃刺穿心口,一瞬间,长老失望的脸,将他推倒在地满脸狞笑的脸,父亲满脸血污的脸,母亲满是泪痕的脸,都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一一闪过,定格在眼前夜莺逐渐失去光彩的面庞上。一双手无力地打下来。
“夜莺……长更!”
鹤心试图破开黑雾,谁知黑雾却再不听他使唤,反而越聚越浓将长更和夜莺完全吞没。鹤心掏出朝岚放在嘴边用力一吹,雾中突然射出一支利箭,直直地扎中他的眉心。
也好,挚爱不在,我还有什么理由苟活?倒下前,鹤心悲哀地想,“原来我是这么害怕寂寞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