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所在地道中
小九忐忑的跟在初身边,满腔心事不知该诉与谁听。
师兄跟师父说了什么?为什么师父对我归来这件事,什么都没有表示?
没有问,什么都没有问,像是她不曾被敌人带走过似的。
他不是打算舍弃我吗?为何却又如此轻易让我归队?
这太奇怪了,绝对不是师父一贯的作风。
小九微微仰头偷看身边的人,却看不穿那张漠然的表情底下藏了什么。
所有人当中,师父的表情一向是最多的,可却也是最难猜的。
而其它人,通常的神情不是麻木便为冷漠,以前她也是如此。
可现在她却显得格格不入,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小九,怎么了?」
初微微瞥了眼黑狐的背影,又将视线转移到小九身上,没有波澜的眼中静如一汪深泉,声线一如既往的低冷。
与当初见到小九回来时相去甚远,让她更加迷茫,不知从何说起。
「…没有…」她垂下头,低声回答。
「胳膊的伤如何了?挥刀还顺利吗?」初顿了顿,语气稍柔几分。
「好多了,谢谢师兄。」小九弯弯嘴角看着初,真诚的说。
不知为何初的眼神晃动一瞬,肩膀也抽了一下,却转瞬即逝。
「不必,都是份内事,之后再遇到伤妳的那人,必将讨回。」
他却没说到底是「谁」要讨,可以解释为要小九自己报仇,也可以理解成他要替她报仇,之所以要这般含糊,个中原由只有他本人能懂,他也不要其它人明白…
即使连小九也不明白,都没关系。
黑狐在队伍最前头,不做任何表示,却竖起耳朵聆听二人对话。
他布满伤痕的手抚上自己残留着千疮百孔旧伤的身体,不由得想起很久以前的往事,幽暗的眼睛里燃起奇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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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毁掉刺客门后,独自一人在偌大的江湖飘零,怀里总是揣着那本刺客诀,冰冷的书页都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他习得了书上所有技能后,突然觉得无趣至极,本来想将它毁去,覆在书页上的双手却迟迟无法动弹。
他不明原因的,没有办法毁去这本死物。
刺客门,束缚了他大半辈子,刺客诀不过是其中之一,所有东西都被他亲手毁了,独独这本书,他就是下不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要碰触这本书,眼前就浮现当年与何晓芙和二十坐在树下的画面,而今依旧清晰的交谈声嗡鸣不止。
…是亡灵悲愤的诅咒吗?还是他,不自觉的将那份安宁烙印于心?
无垠的黑夜蔓延,雪夜里的黑狐,独自坐在废墟中,仰望苍穹。
他用力甩头,像是能抛去连自己都不懂的心思。
--不可能,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残忍无情、自私自利,对什么都不在乎,只为了自己的目的,就可以排除所有妨碍他的人,他绝不可能沉浸于那种懦弱的情感中…
他不可能留恋…不可以留恋…什么都不能羁绊他!
他是刺客,是能抹除一切的凶手,包含自己的心…只为了自己想要的!
可是,他想要的是什么?他突然迷茫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为了存活下来,不惜践踏任何人的尸首,只是很单纯的为了再吸一口气,而挥出手里的武器,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走过多少洒满鲜血的路,踢开多少绊脚的尸体,只为了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而今他得到了渴望的自由,冷冰冰的内心却依然存在巨大的空洞,回首无人在,迈步无去途。
他不能说,也不能让人发现,这巨大的弱点足以致命,谁也不能信。
年轻的黑狐遮着眼睛不去看火光,飞雪凌乱中低低笑着,谁能想到这个冷血的顶尖刺客,会有这般软弱又可笑的心思?
无人应答,他也不愿意让人看见这份脆弱,他已经无路可退。
从幼时至今,他永远都在一片走不出来的黑暗中踽踽独行,不管是周围人造成的,还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墨色的后面,还是永无止尽的墨色。
「永远」,如此坚定而唯一,打不破的执着。
血色的道路,望不到尽头,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只能作为刺客而活。
火星跳动,嗤的一声被潮湿的飞雪熄灭,摇摇摆摆的白烟晃悠悠的消失在虚空,如影随形的夜色吞噬所有,甚至连自己的手都快看不清。
黝暗的世界里,黑狐那双比深渊更沉的眼眸忽然杨起一弯弧度。
近来街头巷尾都在盛传侠客「鬼王」的轶事,黑狐站在人潮汹涌的街道,格格不入的听着街坊邻居们的日常,胸臆处像是有异物卡着,耿耿于怀。
他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自己不在那些闲人当中「活着」,还是单纯听到熟人的事情而躁动,总之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正常。
他知道那些人说的是谁,那种神出鬼没的伎俩,除了他跟自己,谁也办不到。
你在挑衅我,是吗?黑狐嘴角弯起冷锋似的弧度,了然于心。
「二十」…就算你从「鬼影」成了「鬼王」,还是这样阴魂不散?
整座山都被我屠尽,独独你没事,这是宿命吗?
你跟我,就只能有一人活到最后?
到处行侠仗义,这番作为跟你有哪里相符了?
这还是当初在刺客门中的血月下,与我生死拚搏的人吗?
为了引出我,就这么努力?你这么恨我?弄不明白啊…
你应该跟我是同类人才对,分明是你偏离了刺客的轨道,为何而今却像是我的错?
如同二十懂十九一样,黑狐那时也明白鬼王的动机。
他知道,「二十」绝对不是为了自己才要找他寻仇,黑狐无法说明自己为何能够如此肯定,可能只是直觉,但他就是明白。
--算了,不如去会会他,生或是死,总是有个了断。
于是过了几个月夜,纠葛了半生的师兄弟俩,又碰面了。
孤山上的贼窝,残破的塔楼上,黑狐立于塔顶,背着月光往下望,神情隐没在浓密的阴影中,只一双冷冽的眼紧紧盯着下方的人。
他站在血泊中央,垂向地面的刀尖滚落血珠,面无表情的仰望黑狐。
他身旁还站着两个少年,长相有些相似,大约是兄弟,也是手持染血的兵器,怔怔看着自己,但黑狐并不是特别在乎。
『…你总算肯现身了。』
许久未见,鬼王不起波澜的的脸却依旧如昔,冷冰冰的开口,吐出满嘴白烟,冷冽的风刺骨,呼啸而过。
『劳你做这许多,师兄怎么能不出现呢?我说二…』
黑狐扬唇一笑,不待他把称呼喊出,鬼王已经甩出一枚飞镖,银光闪闪擦过他的皮肤,黑狐不避不让,也不去管颊边滑下的鲜血,饶富趣味的歪头。
『你就是这样跟师兄打招呼的?』黑狐笑咪咪的问。
鬼王神情越发狰狞,一双染血的眼眸恶狠狠的瞪着他。
『鬼王…』那对兄弟中,看着较沉稳的那个皱着眉头,犹豫的喊。
『你们闪远点,不要插手。』
鬼王头也不回,语气仍像渗了冰渣子似的,甩手斥退兄弟俩,他们对视一眼,默默后退。
『你现在倒是学会成群结队了?这两个一看就知道出身好人家的小少爷,是哪来的?你可别说是你朋友,我不信。』黑狐瞄了瞄两人,吊儿啷当的语气依旧,眼底的情绪却开始混浊。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你应该是跟我同一类的…
为何?跟这种金贵的小子走得这么近?你不嫌恶心?
那种人,吃过什么苦?他懂我们这种人在想什么吗?
高高在上的,能明白我们这些必须要在血泊中打滚的人吗?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宿命,他们如何能懂那份艰苦?
二十,你难道不知道,我跟你这种人,注定一生都要在黑夜中踽踽独行,谁也不能靠近,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能依赖,谁都能摆脱…
你明明就知道,可你却背弃了这片根源的黑暗,假装自己看不到。
我不明白,究竟你跟我,有哪里不一样?从什么地方开始分歧的?
为何而今你成了我从未料想过的模样?
不论你如何假装,永远都逃不过「刺客」的桎梏,为何要做这场徒劳?
你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终是黄土一杯的人生,究竟是谁在苦苦挣扎?
『他们是谁都跟你没有关系!滚下来,了结这一切!』
鬼王不耐烦的将匕首的尖端指着黑狐,杀气冲天的吼。
黑狐却是昂首长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狂风大作,乌云遮蔽月光,撩乱的飞雪藏起他孤傲的身影,下一个瞬间,星火迸裂兵刃相交,刺客门的「遗孤」已经缠斗在一起。
『我真不明白,你为何恨我至此?漫山大火中侥幸逃生,不去逍遥却要满世界追杀我,为的是什么?因为何龙青跟晓芙?』
黑狐交错的迷踪步与鬼王纠缠在一起,点点血花从中飞溅,一如当年。
『…我不准你提起他们!』鬼王听到故人的名字,火气更盛如滔天烈焰,咆哮着将一双匕首使得虎虎生风,斩裂雪花激起雪雾,将二人的身影埋没。
『你明知道他们从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又何必将他们放在心上?我毁了所有束缚我们的东西,你不感谢我倒也罢了,竟还想杀我?难道你真是活腻了不成?忘记当初是谁败在我的手里,险些没命吗?』
黑狐几次避过死招,展臂以难以想象的幅度犹如灵蛇一样,钻进鬼王的肢体空隙,格挡住他鬼魅般的匕首,带着锋利边缘的手指虎往他下颔处打。
鬼王伸腿绊住黑狐的腿顺势栽倒,黑狐失重身体朝鬼王身上压,耳后生风便知那对匕首正朝他脖颈后刺来。
他腿被绊着手被卡着,眼看就要头颈分离,喀嚓一声,竟是将自己手臂关节卸脱,鬼王紧缚的力道失了少许平衡,他便趁着那一点点空档,硬生生扯开鬼王的纠缠,肩头挨了一刀,却避过了致命的结果。
匕首势头未衰,鬼王必须改变姿势,否则黑狐若是突然在手上一推,那匕首就要插中自己,为了闪过去,他不得不收回卡住的腿,到手的好机会就这样被黑狐给毁了,两人又恢复对峙的姿态,全身都沾满了雪。
『喔?你倒是长进许多,难道是为了杀我?』
黑狐喀嚓喀嚓的将自己的关节接回去,眼角余光似乎瞥到远处的少年俩目瞪口呆,但他无心理会。
伤口滚烫像是要烧起来般灼痛,鲜血让衣服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冰天雪地的气候,黑狐眼前影影绰绰,好像看到年幼的自己在雪雾彼端与一只恶狗交战,远远的有个跟他一样狼狈的孩子蜷缩在街角,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为何他会突然想起这件事?
黑狐眨眨眼,对方随时会出手,激斗中电光石火间的失误都可能致命,他怎么还有闲情逸致闪神?难道活腻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吗?
这中间不过两秒,鬼王果然又出击,双腿像装了弹簧似的,一蹦几尺高,鸦黑色的衣袍飞扬,背着月光踩着纷乱的白雪,锋利的匕首划出银光。
黑狐肩伤很深,可他像是没有痛觉似的,双拳击向地面,掀起满地积雪,本来就不清的视线更加模糊,鬼王一击刺出未中,便机敏的后撤,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深沟,黑狐也不在原先的位置,而是退到更后方。
他的架式与武器已经重新摆好,若是刚刚鬼王继续前扑,未必能安然。
--他们两个永远都这样,总是不分上下,比谁都想夺走对方性命,却仍是无止尽的僵持,谁也拿不走谁的首级。
黑狐的衣襟有些松开,刺客诀的外封稍微露出一点,被鬼王眼尖的发现。
『…刺客诀,你竟然还留着?』
他神情被飞雪掩蔽,看不清心思,话声中藏着谁也不明白的颤抖。
--是啊,他一定也想不明白,自己留着这本破书的原因。
黑狐意义不明的勾起唇角,抽出书在他眼前摇晃,彷佛炫耀似的。
『老规矩,要就来抢。』他挑衅的笑着。
这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