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诺靠近那堆肉,虽然不太尊重死者但不会找到比这更符合事实的描述了——骨骼被摔成了小块,整个身体就像是一摊血红色的烂泥一样堆在那儿。血倒没有流特别多,脑袋的位置完全摔烂了。
他稍微停了下来顺了顺气,在剧烈呼吸时胸口还有之前战斗残留下来的闷痛。巴黎圣母院,是刺客兄弟会的势力范围,刚刚这具身体坠落时没有挣扎和喊叫的迹象,很可能坠落之前就已经死了。
那把暗淡了的金色圣剑在那堆肉里来回翻找着,这动作发出的黏腻的声音即使是他也难以控制地感觉到恶心。
最终,锋利的剑尖堪堪挂着一根金线,在黑夜中反射着月亮的光芒。那是刺客导师级别身上会有的装饰,他正在思考着是不是追错了方向,误入了另外一个他这个被驱逐者没精力参与的阴谋。
一滴液体,从天空那样的高度落下,砸在了他的靴子上。
亚诺似有所感般伸手一抹,放在鼻尖轻嗅,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
他抬头望去,就在坠落发生的那座塔楼顶端,微弱的金光闪耀着,仿若多了一颗距离人类更加亲近的星星。
“若是被底下的某些聪明人士发现,估计又要大喊着上帝显灵了。”他重新把剑收在腰间,正门进不去,他得一点点爬上去。
今晚他已经经历了够多的夜间活动了。伊尼德最好识相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如果上面拿着伊甸碎片的人是他的话。
他胸口断了的那根肋骨会在他攀爬牵扯到胸部的肌肉时隐隐作痛,幸好这位前刺客即使已经被驱逐也会为了自己的目标而维持高频率的各种机能活动,现在的身体还能余下足够的体力来折腾。
“...这是?”他从墙壁边缘翻上屋顶,那座塔楼搭着用于维修的木制脚手架,每踩下一步,整个结构都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里的高度让视野更加开阔,月光也慷慨地给与了更多的光亮使得他能看清楚印在木板上的血手印,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手脚并用着爬了上来。他循着那些血迹往下看,底下的离这里最近的被阴影笼罩的平台上有着几小滩深色的痕迹。
他收回了目光,握紧了剑,高处的冷风从兜帽撑起的领口缝隙中灌入,冰冷的凉意使人头脑清醒。穿着深蓝色长袍的刺客背对着月光,登上了塔楼的顶端。
“咯.....咯.....”他听到了像是老鼠啃食东西的声音,但上面只有一个人。
那人穿着代表着学徒身份的同亚诺颜色一样的刺客装扮,站在栏杆之上,一手拿着被激活了的伊甸碎片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雁翎刀。他的靴子上,衣服下摆和两只手都染上了很多血,亚诺注意到他没带手套,手上有很严重的擦伤,几片木屑卡进了伤口里。
“咯....咯......”
那诡异的声音还未停下,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下,亚诺自觉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伊尼德已经在刚才的坠楼中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他尚未消散的鬼魂。
“...伊尼德?”他率先开口呼唤同伴的名字,手上握紧了剑。
等到背对着他的人转过身来时,他发现那些诡异的声音源自他泄愤一样上下死死压磨着自己的牙齿,发出类似于老鼠咀嚼东西的声音。他的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脊背微微蜷曲,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地难受,拼命地呼吸着。
‘伊尼德’像是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衣服灰扑扑的,脸上和身上还有许多擦伤,腹部有潦草包扎过的痕迹。面目狰狞,神情癫狂,转过头冲亚诺吼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间或用手里沾着同袍热血的长刀指着他,手里的伊甸碎片也越来越亮。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他的身上,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的确是活人。左侧腰腹上的止血带颜色很深,似乎已经伤到了内脏,他现在还能正常行动未必是个好兆头。这个时代虽然并没有所谓的最后一只肾上腺素之类具体的理论,但亚诺曾经亲身见过一些受了致命伤却能够活蹦乱跳拿起武器反击的人,大多数在剑刺穿他们的身体之前就会绝望而茫然地倒下。
那不详的光芒让他迅速判断那很可能与之前他们在神殿遭受到的攻击是一个东西。
“在你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之前回头吧,我不想被迫结束你的生命。”亚诺上前一步,和他对视。
...今晚的死亡够多了,他已经感到厌倦。
伊尼德却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行为举止都像个因为伊甸碎片陷入疯狂的人应有的姿态,他看上去简直比杰曼还要疯狂。
走开...这不关你的事情,给我滚开!!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愤怒刺激了他本来就不正常的脑子,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完全是在胡言乱语,说出来的话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
他的语言无人理解,他的苦痛不被知晓,他被抛在了他所认知世界的尽头,困在了因自己的无知铸造的囚笼中,无可自拔。
长剑和雁翎刀相撞的声音在存有过量血腥味的空气中震荡,让人的手心冒汗,喉咙深处产生干涩腥甜的幻觉。
亚诺冲上前试着攻击他拿着伊甸碎片的那只手,被一个侧身躲了开来,伊尼德还保有着的思维模式让他把亚诺当成了又一个贪婪的同谋。他大力挥刀攻击,发泄着压迫神经的愤怒,眼泪裹着血迹在脸上爬出长长的轨迹,隐没在深色的衣领之中。
亚诺将他的活动范围压缩在鸟瞰点附近的一小块区域,一个不慎雁翎刀就落在了他暴露空挡的左肩,割破皮革护肩,嵌进肉里。
他压着痛呼,沉闷地哼了一声,左手袖剑和右手长剑在胸前交叉将长刀架起,防止它进一步朝着颈部大动脉切割。
伊尼德趁着他格挡的空袭抬起一脚踹上他的腹部空挡,在对方被踹开的同时提刀上前试图追击。
一根细小的带着倒刺的箭贯穿了他拿着刀的那只手臂:“啊!!”他的身体后退几步,小腿顶在不到膝盖高的围栏上,他的痛呼沙哑而凄厉,就像是传说中徘徊于圣母院上空恶灵的吼叫,疼痛加深了执念,他反而将武器握得更紧。
这份痛苦没有持续太久,亚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尽管他的受伤处已经被鲜血染红,内里的骨头用痛觉刺激着他的神经,但他还是以一种怜悯的态度,用袖剑刺入心脏的方式宽恕了伊尼德犯下的罪恶。
他“看到”了对伊尼德来说重要的一切,和老人相依为命的孤儿,被遗传性精神问题困扰的少年,在万花丛中掠过的青年,第无数次偷窃和第一次杀人,无数的碎片化的记忆快速地形成却也转瞬即逝。他不去关注那些,伊尼德的灵魂脱离了身体之后就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在看到自己正兴高采烈地顶着受伤的肋骨爬上塔楼,在喝下庆功酒之后,师父给了他一个拥抱:“这下我们总算可以摆脱这破地方,安心回去啦!”
他开口回些附和的话,却无法追上师父的尾音,他的腹部一阵疼痛。看向师父慈祥的脸时,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震惊和疑惑,亚诺这时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愤怒。
他只是捂着伤口,有些呆滞地站着,弗里斯手里捏着伊甸碎片,笑眯眯地说:“徒弟,师父我送你回家呀。这可不能怪老头子呀,只有你死了,这个小东西才能真正完全属于我,我才能回去啊!”
...是了,初次触发的条件就是这样的,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
伊尼德在袖剑快要再次捅到脸上来时才想起来躲避,却被一脚踹下塔楼。好在在坠落时相对贴近墙壁,有些外突的装饰物作缓冲,他没有摔死。
他躺在塔楼一侧的平台上,凝望着星空,感受着随着指尖流动的血液逝去的他的生命。他的四肢开始冰冷,内心的怒火却熊熊燃烧,他用牙撕下内侧还算干净的衣物。一点一点地将那些布条用手指狠狠地按进几乎致命的伤口里止血。他的脸痛到发白,像是一只虾子一样弯曲着脊背,靴子无力地蹭着地面。全身都在颤抖,额头冒的汗将头发黏连在脸上,盯着虚空的目光愈发地阴狠,但依旧死死咬着嘴唇蜷缩在阴影之中努力地扮演一个安静的死人。
“嘶...啊...”
急促的抽气声开始掺杂进哽咽,眼泪混着红色的液体滴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包扎带来的漫长时间里他不得不品味那些先前被抛之脑后的悲伤。
在手脚并用地一层层爬上脚手架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从体内升出一股复仇的渴望,他的思维和视野都变得异常模糊,亚诺看着他用手枪打烂了那位阴险的刺客大师的脸,还不满足,又用袖剑连刺数十下狠狠捅烂了尸体的胸腔,执拗地把手伸进去寻找那残留着余温的心脏碎块。
接着满怀憎恨地将尸体扔下了高塔,看着遥远地面上的那摊微小的烂泥,他才感觉到了一丝报复和杀戮的快意。
亚诺静静地看着伊尼德的脸,询问道:“你后悔吗?”
“无论我后不后悔,这一切都结束了。”他木着脸,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婉转,变得如同死尸一样生硬。
亚诺的天赋发动和结束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现实的一瞬间的感知结束之后。伊尼德的身体就遵循着重力,理所当然地步了上一位的后尘。
他后知后觉地伸手想拉,却只来得及抓住小偷身上最贵重的那块翡翠无事牌,绳子在巨大的拉力之下崩断了,只留着带着逝者体温的石头在掌心。
伊尼德的脸很好运气地没被完全摔烂,这让娜塔莎能确认死者的身份,免于让他曝尸荒野。刺客们认为她是伊尼德的妻子,所以把尸体送了回来。
他的遗容实在算不得得体,腿和腰椎在下落过程中磕碰到边角突出的装饰物。尤其是他的小腿,损坏地很厉害,骨头碎片刺破了衣服,折断的部分白生生地暴露在空气中。后脑被摔碎了,躺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滑稽,断成几节的手摆了一个交叉在胸前的姿势,手心里安放着那块无事牌。他脸上的表情很安详,看起来是一副本该如此的神情。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把那块石头找了根绳子串上重新挂在他的脖子上,声音一如往日的平静:“这样看起来倒是像本人几分。”然后重新把白布盖上,开始和人商量下葬的事情,不必有墓碑,无人会来祭奠,不必有牧师,无人需要救赎。
亚诺并未找到随伊尼德的坠落而落下的伊甸碎片,在被兄弟会误会成杀人凶手之前,他在伊尼德的尸体旁放下了伊甸圣剑和无事牌,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