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3年4月22日,华盛顿签署《中立宣言》,宣布美国不介入欧洲战争。海尔森在这些年可是看尽了热闹,他乐于讽刺他的傻孩子和他当初所天真地坚持着的‘正确’的道路。
正如现在,他拿捏着财政部长亚历山大那说话的语气,兴致勃勃地对着康纳模仿了起来。“‘难道我们要提着路易十六的头问他我们要不要遵守协定吗,法国现在的主人已经变成了一群暴民,而非是原先和我们签订协议的国王’。这就是你推举的人们吗?康纳,你可真该到现场看看,那场面一定很精彩。那些为了瓜分利益而争来夺去的丑陋嘴脸会让你当场把手里的剑都给吓掉在地上的。”
康纳不想和海尔森争吵——那毫无意义,而且主要他说的都是对的,在这件事情上他输得很彻底。于是他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斯比兰沙,他善解人意的爱人会意,拿起海尔森放在椅背上的披风为他盖上:“啊···我想今天的早餐闲谈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该出发了,先生。”
“我想很快就会有新的趣事看的。”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手拉着肩上的披风转过身准备和康纳告别。
“记得拿稳你的剑别让它掉在地上。”刺客大师上前为他系紧披风,海尔森仰着头任他动作,顺便礼尚往来地伸手给康纳理好左右不一的领子。尽管他知道依照康纳的性子,它们又或者别的地方很快会被再次弄乱,不过他还是很享受父子之间的亲近行为,不过嘴上依旧不肯认输:“我当然会握紧它,同时也希望你今天晚上回来可别再弄脏门口的地毯了。”
“······”论嘴上功夫,康纳还是说不过他见多识广的父亲,最终涨红着脸,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紧紧抿着唇皱着眉头,凑上前来低头亲吻在斯比兰沙脸颊:“记得准时回来。”他们约定过,晚上九点之前斯比兰沙没有到家就是遇到了特殊情况。
和康纳分别之后,斯比兰沙坐进马车,四月份的青草萌发,早上的阳光温和地洒在大地上,颜色如同金子。木制车轮压进松软湿润的土地,把一些刚刚从土地里探出头来的苗苗重新碾进土里,只留下带着点点绿色的车辙印。
若是那草会说话,大概会说:去你妈的。
可惜它不会。
在这个只有人配说话的世界,马车上的两个人进行了一段简短的交谈。他们刚刚提及了在英法战争中华盛顿选择的立场,自然会不可避免地提及此刻正在法国的浪潮中艰难生存的伊尼德,那个年轻的不甚聪明的倒霉蛋。
“当您第一次见到我时,您在想什么呢?怎么会想到给素不相识的我一个机会呢?”海尔森双膝上放着他的三角帽,今天的他心情很好,嘴角带着些上扬的弧度。在听到斯比兰沙的问题时,那弧度微微平缓了些,他的目光有一瞬放空,似乎是在回忆当时自己的想法:当时他的行为现在看来带着很强的目的性,···他无意解释,也明白斯比兰沙志不在此。他抬眸,灰蓝色的眼睛对上那双黑色的,他看出来斯比兰沙是在想关于那个年轻人的事情:“我和你的关系与你跟那小孩的关系不同,我从未想过利用你。”他的话非常直接,简直是一针见血。
现任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的眼角有些微微颤抖,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用左手摆弄着右手的手指,海尔森猜测那是跟康纳学的坏习惯。
“不过作为一个领导者,无论是否做错,在决定已经下达的情况下临时后悔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保持你的威严,别让他们觉得你很好说话,这是避免出现那些麻烦事的好方法。”平时的时候,作为过来人他的一些建议总是非常有效。
“也许那对于他来说太残酷了,您也知道他的情况,他擅长把一切事情简单化,却不知世事多变化。我太被瑟维·沃克牵着鼻子走了,以至于把他放到那样不稳定的环境中去···”随着马车的行进,车内窗边挂着的一个草编小鸟也上下左右地四处晃悠着。斯比兰沙看着那只人造物,有绳子束缚着,总归是无法脱离掌控之外的,却因着现今的心情不佳而愈发看着四处蹦跶的东西心烦。连带着想到接下来的日程安排都非常厌烦,可是他能怎么办呢?若是美国真的参战才是对现今的刚刚独立的殖民地最大的毁坏,他们的军事实力和经济都一团糟,目前这个新生国家迫切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
海尔森不知何时伸手握住他没有知觉的右手,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倾身以一种引导性的语气轻声说:“我知道你总是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一直如此。”
斯比兰沙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在屁股底下垫着软垫但是背后硬邦邦的座位上,马车颠簸共振地能让他听到自己颈椎的哀嚎。他装作感觉不到脖子的疼痛和海尔森等待着回答的神情,开始逃避似的闭上眼睛假寐。
海尔森见状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膝上放着的帽子戴在头上,表情重新变得冷漠,让人难以捉摸。
1793年10月,不,现在应该说是葡月。为了让新国度的人们能够更加彻底地摆脱旧日君主制对于他们日常生活的影响,掌权者们认为这很有必要。
伊尼德站在墓园的一块土坡之上,用一圈石头围起来的位置,那是他买下的地界。掀起镌刻着紫罗兰的银制表盖,细长的表链连接着他的衣服内侧,现在是早上七点五十,距离他得到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今天穿地很正式。在那个时候,即使是结婚的新人也未必有他穿的这么正式,并不似平常人参加葬礼会穿的一身的黑色。他穿着的是舞会的打扮,样式和那次卢森堡宫烟花秀的款式有些像,不过这次是夏洛特喜欢的颜色。温婉成熟的女人内心却如同鸟儿一般向往着自由的天空,不过那看起来有些太少女了,她不好意思穿,却爱哄着伊尼德穿。
他便将它穿在身上,这里的棺材都很窄小,跟放大版的火柴盒差不多,伊尼德不由得在心里抱怨想象力如此匮乏的葬礼也难怪这边不兴闹鬼一类的神怪传说。今天的活计不是很多,加上伊尼德的行为奇特,佝偻着身子的守墓人便坐在一边看着他的动作防止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家伙把这个墓地里仅剩的一把铲子偷走。
估摸着大概已经过去了五六分钟,伊尼德把手伸向天空,几只鸽子的身影掠过他的视线末端。今天的空气很干燥,他出的价格合适,每天的阳光能够照到这里,她就如同大部分植物一样喜爱阳光。
他拿起铲子,衣服的下摆有些长了,好在他足够灵巧。铲子没入有些干燥的土地,伊尼德手臂带动腿脚用力,铲子便没入黄土大半。
在铲起第一坯土时,他说:“早安,亲爱的夏洛特。”随着话音落下,悉悉索索的碎土和里头混杂的石头也落在地上。
第二锹的时候,扬土的力气有些大了,些许沙石和枯死的植物碎片落在他带来的行李箱上。他说:“你最喜欢的蓝色,很好看吧?”
用力铲下第三锹时他的脚边已经有了一堆小土山:“今天是葡月十五号,听起来很浪漫吧?我想你会喜欢新的历法的。”
伊尼德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知道那不是他平常会有的表情。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别人举办葬礼,年幼时他举目无亲和师父相依为命,被人当成过街老鼠。没有非常深入的人际关系,深入到能够参加葬礼的那种,不过为了清理痕迹,他和师父倒是埋了几个行动中途的变节者。
他深吸一口气,泥土的芬芳被他呼进肺里,墓园闻起来比外头干净也比外头安静。他的心灵逐渐地被这里的氛围影响从而平静下来,没有刚来这里时的急躁。
他想过也许他们会死在回家的路上,这些年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死亡。如果它到来,他也并非不可接受,只希望那不要太痛苦···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土坑上,俯下身弓着背,接着一下一下地将铲子送进去,将大地暗黄的血肉带出来。脖子上的翡翠无事牌也随着他的动作晃悠着,他的手开始发麻,脚开始发酸,些许泥土沾到了他规整漂亮的衣服上。但他脸上的神情是这么倔强,就像曾经这个墓园里埋东西的其他人一样,一定非要留下点什么才肯罢休。他一边勤勤恳恳地劳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周围的墓碑底下的那些尸体若是有灵魂,那么同样是灵魂的夏洛特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人一多她就会觉得羞恼,身体的温度会升高,语速会比平时更快些,更急切些,至少在那些年里是这样的。他按照守在墓园对面小巷子里的那个流浪占卜师说的,在埋葬的时候尽力地回想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味道,这让他感觉到了安心,仿佛她本人就在这里,看着他。而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全身赤裸地溺死在马赛的某条河里,她的赤条条的身体和其他含冤而死的无辜受刑的赤条条的身体混杂在一起,早已无法分辨。
他挖的坑比寻常尺寸的棺材还小上一圈,守墓人以为他没力气,便走上前来寻思着给自己拉一拉生意。给他半价的话还未开口,那个年轻俊俏的男人便捧起脚边的行李箱放了进去。他凭借着自己多年的工作经验判断道:“小孩子?怎么死的?”
伊尼德弯下腰调整箱子的角度,守墓人双手合十摩挲了几下,同样殷勤地弯下腰去帮忙。那箱子到手才发现轻飘飘的,不像是装着什么未来会腐烂发臭的东西的样子。
箱子放好了,伊尼德铲了几楸子土才反应过来似乎还有东西没放进去。他伸出手往怀里摸,紫水晶项链有些粗粝的表面磨着他的手指。他皱着眉头想把东西掏出来同衣冠冢一起埋了,守墓人那炙热的目光打消了他的想法,在现今这个混乱的时代,道德、法律和人情都消亡的只剩理性的时代,他不想考验他的职业操守。
他转了转手从口袋里拿出了几个钱币递给对方道:“墓碑三天后会送过来,麻烦你到时候帮忙看着别让他们安错了位置。夏洛特,57年生,今年九月死的。”
守墓人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那脏兮兮的脸上满是风吹日晒的痕迹,笑起来时褶子堆了满脸,八颗残缺不齐的泛着黄黑色的牙齿露出来。
“没有姓吗?尸体怎么这样轻?”若是只埋了被砍下来的头颅,那箱子的重量也达不到标准。
伊尼德一面使着铁铲一面解释说:“没找到尸体,我担心她的灵魂无处可去,便找了几件她的衣物做了个衣冠冢。”这同样是为了避免对方对这个小小的衣冠冢感兴趣。
这世道如此,有人愿意为了埋几件没人要的衣服便掏出了寻常人家一个月的花销。守墓人想笑,他职业生涯第一次见到有人给衣服举行葬礼,还弄得这么煞有介事。不过个人有个命,他不好对这个小年轻说什么,有钱就是大爷。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像是真能理解对方似的。暗地里却将目光落在他胸前挂着的无事牌上,在心中为伊尼德的一身行头估价。
“那么她是你的···”
“我们上过床。”
他是单纯地这么认为的:在所有的人际关系中,上没上过床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而除此之外的东西,他未曾考虑过。
伊尼德离开墓园的时候又经过了那个拄着拐杖的占卜师跟前,说是占卜师,其实他的狼狈程度更像是乞丐。他就在墓园对面的一条小巷子里摆摊,曲着一条腿靠着墙,身上的衣衫破烂。还瘸着一条腿,双眼也是瞎的,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翳,叫人看不清楚原本的颜色。他身前不甚平整的地面上铺着一块黑布,黑布上放着一叠牌,他记得每张牌的牌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伊尼德过目不忘的能力在这时却失了效,他转头便忘了。
这人让他想起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曾经被师父带着去天桥下找过的一个瞎子,那瞎子说他虽然桃花旺,可惜天生是个克妻命。还说他的一生中有两次劫难,安然度过便可长命百岁···他当时只当是老头子的传统思想,本着顺着他的意思的心态去算,不算真正相信。
而今···,大抵只是入乡随俗罢了。就像是下葬要有算命先生算吉时一样,他也象征性地找了个瞎子算什么时候下葬夏洛特会喜欢,最有那种,灵魂的感应。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起了老毛病,给夏洛特办衣冠冢,立墓碑只是接到她死亡讯息之后一时的心血来潮。
正如他现在突然很想看看那瞎子到底是不是真准,于是他又一次停驻在了瞎子的摊前。
他听见自己说:“我想问我未来的命运。”
“五里弗尔,不讲价。”瞎子开始用那双干巴巴的手摆弄他的那些牌,时不时用手把额前过长的头发往后撩,尽管他什么都看不见。伊尼德注意到他锁骨处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起先以为是污垢之类的,仔细看时才注意到那也许是一个纹身。他眯起眼睛正欲仔细看,那瞎子就跟看得见似的,哑声提醒道:“别走神,我可不想再洗一次牌了,那是另外的价格。”
然后他让伊尼德依次抽出了三张牌,分别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