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旬的南州市,天气仍十分炎热。
尤其是中午时分,天空仿佛一口倒扣的银白色铁锅,笼罩着大地,太阳便是那藏在锅内的焰火,熊熊燃烧着。
今天又是国庆假期最后一天,南州市长途汽车站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背着小孩,两手还提着行李袋,仿佛有着无穷力量的母亲;有背着包,嘴里嚷嚷着“麻烦让一让,我赶时间!”的年轻小伙;还有在下车处吆喝着“到市区仅需50元,现在就能走”的私家车司机……
单黛提着两个编织袋,被后面的人推挤着,下了车。
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香水味和咸湿的汗味,本就晕车的单黛,胃里一阵翻滚。
她刚想找个洗手间,就被一道洪亮的男声打断——
“阿黛这儿!”
声如其人,单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正在向她招手,黝黑的脸上隐隐还有不耐。
那是她的父亲俞治。
在七岁以前,她还叫俞黛。
那时,父母还未离婚,但吵架的架势一次比一次大。
后来,她便跟着母亲一起生活。
不是法院顾忌她年少,将她判给母亲照顾,而是因为她爷爷嫌弃她是女孩子,劝俞治放弃她的抚养权。
俞治一向孝顺,自然答应。
再后来,她的母亲意外去世,她便由外婆抚养。
直到今年,年迈的外婆也去了另一个星球,她的抚养权又变更到父亲手上。
她也由县一中转学到市区高中。
“你这孩子怎么拖这么久才到?”俞治是个急性子,他拍了拍单黛的肩膀,急躁地喊道。
虽然,他们也才刚到车站十分钟。
单黛强忍住了呕吐的冲动,连忙道歉:“爸,阿姨,实在不好意思,上车的时候,有位老爷爷和司机大叔吵架,耽搁了一会儿。”
俞治身旁还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女人,看着比他还年轻几岁。女人穿着职业套装,将头发高高盘起,看样子才从工作地点赶过来。
这是俞治前几年刚娶的老婆,叫明敏。她结婚不久就丧偶,孩子是遗腹子,如今也八岁了,和俞治算是重组家庭。
明敏温声解释道:“阿黛,你爸也是担心你迷了路,这才着急了点。”
她在酒店上班,说话一向柔声细语,也很有分寸感。
“谢谢爸和阿姨的关心。”单黛也努力朝明敏露出微笑。
“都是上高二的人了,怎么会傻到迷路。再说了,这汽车站她前一阵子才刚来过,我才不担心呢!”
奈何,俞治并不领明敏的情,他不在乎女儿怎么想他的。
在他看来,自古以来,只有子女讨好父母的份。
哪有父母去讨好子女的!
俞治大踏步朝停车场走去,明敏朝单黛笑着摇了摇头。
单黛莫名读懂了她眼里的意思——你爸那狗脾气,你懂的。
俞治已经走远,明敏察觉他并没有要帮女儿拿行李的意思,只好自己主动开口道:“阿黛,我来帮你拿吧。”
单黛自然婉拒:“阿姨,不用,我力气大。”
明敏在酒店,也是经常主动帮客人拿行李的,还是第一次提到这么重的行李。
不得不说,小姑娘力气还挺大的。
单黛推脱不过,另一个编织袋怎么也不让明敏拿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停车场的路上,明敏在前,单黛在后。
单黛甩了甩另一只空着的手,手指上被勒出一圈圈红痕,宛如一道道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她——
没有妈妈的孩子,天生就要比别人懂事。
**
之前来市区办理监护人变更和转学手续,单黛就坐过父亲的车。
晕车的人最怕车里有味道。
而俞治的车里除了有浓重的异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烟味。
再加上,俞治开车很快,遇上红绿灯又喜欢急刹车。
单黛苦不堪言。
单黛实在忍不了了,“爸,你有没有袋子?我想吐。”
“被客人用完了。”坐在副驾驶的明敏主动帮忙翻找车柜,却发现放袋子的地方空空如也,她转头看向俞治,建议道,“老俞,要不你找个有垃圾桶的路边停一会儿。”
俞治不甚在意道:“哪那么娇气,我们刚刚已经耽误了时间,可别让天赐等急了。”
他话音刚落,单黛“呕”呕的一声,成功让俞治刹住了车。
尽管单黛用手捂着,还是有一些呕吐物沾到了车座上。
俞治下了车,打开单黛那一侧的车门,看着爱车染上污渍,俞治一阵火大,忍不住爆出口,“你他妈,就不能多忍一会儿吗?存心跟我过不去是吧!”
明敏最是看重面子,她不想在大马路上丢人现眼,连忙拉住火冒三丈的俞治,“孩子也是真难受,这种事也不是她想忍就能忍的。沾染到的地方也不大,到时候我给你擦洗一下,再通通风就没有味道了。”
好在俞治停车的路边有垃圾桶,单黛抱着垃圾桶吐了个够,将背包里带的两瓶矿泉水拿了出来,将自己清理了一番,这才走近俞治夫妻俩。
“爸,阿姨,对不起,我这就帮你们擦洗。”说着,单黛先用干燥的纸将椅子上的呕吐物擦掉,又用纸沾着仅剩的矿泉水擦洗了好几遍。
俞治看着女儿忙里忙外,车座椅也焕然一新,气倒是消了一点。
阳光炽热而耀眼,将单黛的脸照得越发苍白。不知是刚呕吐过,还是其他原因,单黛的眼睛通红,眼眶里宛如包着一汪泉水。
“好孩子。”明敏摸了摸单黛的头,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爸一急就口是心非,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谢谢阿姨。”
这时,俞治的电话也响了,他一看来电,粗矿的脸上竟浮现出温顺的神情,嘴上道歉声不断。
着实罕见。
挂断电话,俞治又恢复了不耐烦的神色:“是天赐的老师打来的电话,他们钢琴班就剩他一个人了。这里离我们家也不远,阿黛上次过来我带她走过,就让她自己走回家吧。如果一起去接天赐的话,她别到时候又晕车了。”
单黛点了点头,道:“好,我自己先回去。”
“如果你不认识路,就问问这附近的居民,我们家在……”
明敏嘱咐的话还未说完,俞治就催着她上车了,“多大的孩子了,丢不了的,我们走了,别让天赐等太久!”
看着扬长而去的汽车,单黛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城里的天气,真热啊,热得让人汗流满面。
她应该早有预料,而不抱期待的。
**
单黛的方向感一向很好,只走过一遍的路,她就能刻在脑海里。
不多久,她就来到了翰墨小区。
这里离南州一中很近,坐公交车也只需十几分钟,房价自然也不便宜。
俞治出生渔村,二十岁就到市区开出租车,因为花钱大手大脚,在房价还在低位时没想着入手,只买了一辆车。前几年要和明敏结婚,咬咬牙才在这里买了房。
这里的保安还算尽职尽责,询问了单黛的来意后,才给她放行。
单黛的编织袋还放在俞治的后备箱,现在她只背着一个双肩包,就上了楼。
来到门前,她才想起一直遗忘的一件事——她没有钥匙。
单黛看了看手表,距离和俞治分别才二十分钟,他们应该没那么快回来。
她有得等了。
单黛看了一眼四周,这一层楼有三套公寓,俞家买的这一套公寓面积最小,只有90平。而另两套公寓,面积都有近160平。
南州一中在市中心老城区,因为有千年古厝的缘故,不让大改造,附近的小区极少,楼层又低,不算豪华,故而富豪们买房子一般在外围的新区。
上次来时,明敏说另外两套公寓被一个富豪买走了,两套公寓打通,成了一个大平层,就是为了孩子在南州一中上下学方便。
当时,明敏还自嘲道:“人比人气死人,有钱人的临时宿舍,我们奋斗几辈子都买不了。”
单黛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
在她看来,人从来不是靠比较而活的。
单黛收回目光,贴着墙角站。
四周公寓的门紧闭,只有电梯旁的窗户半开。
她小时候就听人说过南州市只有夏天,没有秋天。果然,窗外吹来的风还裹挟着滚滚热气。
这一吹,单黛更觉口干舌燥。
倏而,“叮”的一声,对面的门开了。
一位长得十分壮实的少年出来扔垃圾,见到单黛,他眼前一亮,朝后头喊道:“栩哥快来!”
顾杰眼里难掩惊艳,这是一种对美好事物的自然反应。
对面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T,蓝色牛仔裤。皮肤白得发光,小巧的鹅蛋脸,杏眼圆睁,如一汪秋水,熠熠生辉。
她就静静地站在那,仿佛一颗饱经风霜的小树苗,莫名惹人怜惜。
“你又在大惊小怪什么?”戚栩放下手机走了出来。
他抬眸,正好和单黛四目相对。
女孩眼中的慌乱一闪而过,随即撇开视线。
新走出来的少年较为清瘦,但身姿也更为高挑。他们两人就这么杵在门口,一股莫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单黛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孩。
尽管她刚刚很快就移开视线,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清瘦少年依然在打量着她。
不带敌意,却让她不自觉地拘谨起来。
“对面的人家早上就出门了,你要不要先进来坐坐,里面比较凉快。”
是清瘦少年开口了,他的声音清冽,如皑皑白雪压在枝头的响动。
单黛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谢谢,他们很快就回来了,我就不叨扰了。”
顾杰也在一旁劝道:“妹妹,你放心,我俩都不是坏人,我看你额头都冒汗了,进来吹吹空调,等下别中暑了。”
单黛继续客气道:“真的不用了,等一下他们找不到我就麻烦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戚栩已经进屋拿了瓶雪碧,走了出来。
他走到离单黛一米左右的距离就停了下来,“你喝点水吧,解解渴。以后都是邻居了,互帮互助也是正常的事。”
单黛嘴唇动了动,没有再拒绝:“谢谢。”
她的手伸出来要握住瓶身,食指一不小心就碰到戚栩的指腹。
少年的手微微有点凉,两人很有默契地马上移开。这触感便也如雪花降落般,稍纵即逝。
顾杰看得一阵懊恼!
小白菜妹妹嘴唇干燥,一定是渴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给她送水呢?
“走了!”戚栩拉着还在愣神的顾杰进了门。
单黛望着手里的雪碧,冰凉的触感在她手上蔓延开来,瓶子里透明的汽水在冒着小泡泡,似乎在尽情地倾吐它们的欢乐。
“滋”的一声,单黛打开了雪碧,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沙漠中干涸已久的人,如果没有遇到甘霖,是不会知道原来自己早已忍耐到了极致。
单黛喝得很慢,但她渴了太久,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大半瓶。
剩下的半瓶,她没再舍得喝。
此时,窗外的风突然变大,吹了进来,将单黛额头前的碎发吹得东倒西歪。
城里的天气,也不全是逼仄的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