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珏在裴蕴之耳边留下这一句闻清檀曾经说过的话后,扬长而去,留裴蕴之像一尊雕像似的站在原地。
赵阁老门前的家丁认出了他,见他一直愣愣地不动弹,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裴大人可是找我家阁老来的?”
“不是,”裴蕴之笑了笑,语气里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绝望,“我……路过。”
“哦哦那行,那我就去忙了,您有事随时吩咐小的就行。”家丁见他这幅随时要发怒的神情,顿时避如蛇蝎,远远地走开了。
头顶乌云聚拢,天色渐渐阴了下来。
已经连日晴朗了许久,初夏的京城终于要落一场雨了。
裴蕴之抬头看了看厚重的云层,忽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让他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几乎快要窒息。
他仰头深吸了几口气,最终还是抬腿走向了方才和他搭话的那个家丁。
“劳驾,我想见一见赵阁老。”
对于他的转变,家丁用有些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随后才进去通传。没过多久他便出来了,看似恭敬地将裴蕴之请了进去。
院内,赵阁老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见裴蕴之进来了,挥挥手招呼他坐下。
裴蕴之开门见山地开口:“老师,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赵阁老闭着眼,晃晃悠悠地靠在椅子上,“是为你家里的事情来的吧?”
裴蕴之愣了一下,随后低声“嗯”了一句。
赵阁老连眼睛都没睁开,继续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说道:“蕴之,我先问你一句,你当初为何要和闻家二小姐和离?”
“你平时尊我一句老师,我也得尽一尽老师的责,虽说这些是你的私事,但如今却牵扯到了你的前程,所以我不得不多问一句,”赵阁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扭头看向裴蕴之,“先坐。”
裴蕴之动了动,在赵阁老旁边坐下,沉默了一阵才说道:“我与她……并无情意。”
“可你要知道,你能有如今的地位,背后少不了闻家的托举,”赵阁老淡淡道,“你真以为陛下是因为你的才华才重用你的吗?”
方才在门口,宁珏问了他一模一样的话。
本来裴蕴之还想反驳宁珏,可如今连赵阁老也这么问他,他不禁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你的确有才,但陛下身边最不缺有才之人,”赵阁老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拿起蒲扇扇了扇,“你想保住自己的仕途,那就不该来找我。”
“什么?”裴蕴之一瞬间便明白了赵阁老的意思,但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你得去找闻家,当初闻老侯爷从敌军手里护下先皇,这才有如今的圣上,闻老侯爷被圣上视作亚父,他的女儿便是他的妹妹,你得罪了他妹妹,还想有好日子过吗?”赵阁老笑了笑,“我作为局外人,自然看得通透,所以要劝你一句——林氏并非良配。”
见他没有说话,赵阁老以为他仍旧执迷不悟,只好再苦口婆心地劝道:“和离之后圣上对你态度不改,那是因为闻家小姐没将你告到圣上面前。可如今却不一样了,你裴家侵占人家嫁妆的事情现在估计已经传到了圣上耳朵里,能帮你的,也只有闻家人了。”
“所以蕴之,你得去求闻二小姐。”
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裴蕴之脑海里,直到他已经回到了裴家,赵阁老的话仍然挥之不去。
居然要他低头去求闻清檀?这比让他下地狱还难。他怎么可能去求一个已经被他抛弃的女人?
裴蕴之攥紧了拳,一腔怒火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他垂着头下了马车,正准备从前门回家时,他娘赵芝华忽然冲了出来,见到他的一瞬间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儿啊!不好了!迢迢昏过去了,快些找大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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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时,闻清檀忽然发现明川站在前厅门口。
一见到她过来,那人立马咧嘴笑了:“二小姐,我家王爷过来拜访侯爷。”
听到门外的动静,闻瑾一脸担忧地走出来,见到安然无恙的闻清檀后才松了一口气:“先进来吧檀儿。”
他一边朝屋里走,一边忍不住絮叨:“你说你,自己一个人跑到裴家去了,王爷过来告知我此事时,差点没将我吓个半死。还好裴家没把你怎么样,不然娘肯定得骂死我。”
“你怎么忽然要去拿嫁妆?我当你不想要那些东西了,”他给闻清檀倒了杯茶,“还有东西没收回来吗?要不要兄长帮忙?”
“只差些铺子田地了,就劳烦兄长派家里人帮我去要回来吧,”闻清檀看向宁珏,笑道,“也多亏王爷派明川过来帮我撑腰。”
“对了,正好娘也在,我有事想和你们说。”她决定把当初与裴蕴之和离的原因告诉家人。
从前她不愿说,只是觉得错在自己识人不清,没有计较的必要。可如今发觉明明是裴家算计自己,她断不可再受这个委屈。
宁珏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自己是否还适合继续待在这里。于是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二小姐……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她温柔又坚定地冲他笑了笑,而后缓缓揭开心口的伤疤,将事情原委全须全尾地说了出来。
听完闻清檀所说后,闻瑾沉默了很久。
直到崔慈将手中的杯盏掷了出去,屋内的死寂才终于被打破。
“我现在就去禀告圣上,定要狠狠治裴蕴之的罪不可!”闻瑾气得一拳砸在了桌子上,“简直是狼心狗肺!”
“左不过是抄家流放,陛下不会做得太绝,”宁珏心疼不已地看着闻清檀,“檀儿是怎么想的?”他大着胆子,唤出一声更为亲昵的称呼。
“一切就交由圣上定夺,他若是不想管这些事情,我们再做决定。”闻清檀喝了口茶,“在此之前,我想把事实也同样告诉林容和裴蕴之的家人。我猜骗婚一事全是他一人所为,至少……他妹妹裴迢迢对此事不知情。”
裴迢迢是无辜的,嫁入裴家八年,她对闻清檀从来都是真心,从未像赵芝华那样对自己指手画脚动辄责骂,所以闻清檀不想将她牵扯进来。至于其他人……自然会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眼见大家的心情都颇为沉重,闻清檀主动说道:“娘,我肚子饿了,不若大家先吃点东西吧。”
“等明日上朝,我先等文官弹劾裴蕴之妻子典卖皇家赏赐后,再向陛下禀告他骗婚一事,”闻瑾揉了揉眉心,“眼下先用膳吧,我也有些饿了。”
用过膳后,宁珏没走,而是陪着闻清檀在院子里闲逛。
“今日檀儿愿意将心中伤痛告诉我,我很高兴,”他不动声色地朝闻清檀靠近了一点,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若有我帮得上的地方,二小姐尽管开口就是。”
“只是家事说给家人听罢了,王爷不必这么见外。”闻清檀眨眨眼,笑吟吟地看向宁珏。
后者显然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被闻清檀划归在了“家人之列”,于是他满眼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我是什么?”
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闻清檀,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廓。
关于宁珏,闻清檀其实想了很久。
她才从失败的姻缘之中脱身,其实心里仍有恐惧,因此才屡次拒绝宁珏,生怕自己耽误了他。
可他总是怀着一腔赤忱,一次又一次地示好,表达自己的真心。所以,闻清檀愿意相信他一次,也愿意再相信一次自己的选择。
她垂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小声道:“我希望王爷再慎重些,我或许并非良配,而且我再难生育,我怕——”
“我不怕,”宁珏柔声打断了她,“你能接受我,就已经很好了,至于旁的东西,我根本不在乎。”毕竟他知道做出这样的决定对闻清檀来说有多么困难,所以他不想让她有任何的顾虑。
“海誓山盟太不值钱,我怕你难以相信,却还是想说一句,”他轻柔地揽过闻清檀的双肩,认真地看着她,“无论什么时候,我必珍你重你,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曾经裴蕴之也对闻清檀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那时的她信了,后来却落得满身伤痕。
如今再次听到这样的话,她不由得红了眼眶。
只愿这次,再也不会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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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瑾和崔慈正坐在屋内商量明日该如何向陛下陈情,出去闲逛的闻清檀和宁珏忽然回来了。
闻瑾一眼便看见了两人牵起的手。
他先是震惊,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便是一阵狂喜,激动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定会挑一个良辰吉日,带着聘礼上门提亲,”宁珏冲崔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还望夫人恩准我和檀儿的婚事。”
崔慈自然是一万个同意,她乐得合不拢嘴,连说了许多个“好”字,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片刻后,她忽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闻清檀上前跪下,像儿时一样伏在了她的膝头:“娘,你还愿意再相信女儿的选择吗?”
崔慈擦着眼泪,止不住地点头。
“虽说这话不吉利,但、但娘还是要说,”她替闻清檀擦去眼角的泪花,“若是嫁给梁王也过得不如意,你就再和离,娘和你兄长养你一辈子。”
闻清檀被逗笑了,在泪眼朦胧中使劲点了点头。
“快、快起来,地上多凉,”崔慈弯下腰将闻清檀扶起来,“只要我们檀儿喜欢就好,只要我们檀儿幸福就好……”说着,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就连一旁的闻瑾都悄悄红了眼眶。
就在此时,家丁忽然跑了进来:“老夫人、侯爷,有客在外求见。”
“谁在这个时候登门?”崔慈不悦地蹙眉,“不见。”
“这……”家丁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是裴蕴之裴大人。”
在座几人皆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