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一候温风至,二候蟋蟀居辟,三侯鹰始挚
没了杜孩儿,人物一科还要继续。苏汉臣作为他们的老师登场了。作为婴戏图的鼻祖,且北宋人物画并没有像唐代那样鼎盛,所以苏汉臣这样的人物矫矫不群,实属难得。每月3次画院前辈们会给新人们做范画,围观苏汉臣画婴孩往往需要提前去占位置,知命对婴戏图不感冒,但也架不住想去凑凑热闹,果不其然,那里早就围了个水泄不通;远远的就能看到挤了一堆人头脑袋。人群中不时的或感叹或交头接耳;头挨着头,脚尖点地去够着看,细细琢磨画中真意,远看就像一堆人形沙丁鱼;知命抱着胳膊远远观望,今天观摩完,夫子肯定会留一大堆作业,她是肯定完不成的,马拉松路途中,她已然开始掉队了,前路漫漫其修远兮,就连勾处士也都收起了平时插科打诨的模样,赵宣那个从来都不喜欢凑热闹的胖子,这时候也挤在人堆里冒着汗也不肯离开。
在翰林图画院的日子很不好过,她以前曾经因为有人说她是天才少女,便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气运之子,现在看她的那一丢丢不值一提得天赋,真的可怜的拿不出手。
历经艰辛的飞升者,成了围剿孙悟空的十万天兵之一。
突然就不想卷了,退缩了。哪个科稍微没那么卷?我躲一躲吧!正琢磨着怎么名正言顺当个废物,廊下一个人影过去。
“武宗元师傅!您等一下!”知命夹起声音喊住他。
其他人都恭恭敬敬的称呼夫子,图画院的诸位也都受用,唯独武宗元不喜别人如此唤他。他更喜欢别人叫他师傅。
武宗元师傅配了鱼袋,着红衣,这是准备见官家的节奏。
“武师傅,听说您自请了去慈云寺画壁,那么大宫殿,任务艰巨,也只有您这样的人物才能获此殊荣。换了别人呢恐怕没这个福气呢!”
“想去见识见识,然后过来拍我马屁?”
“哎呀!师傅您别说的这么直白好吗?我是真的想去学习学习,我给您打下手,保证得力。师傅您清风朗月,定然不会拒绝我吧?”
“拍马蹄子上了。”
“师傅,我请您到樊楼吃酒。”
“两壶玉液春。”
“再加一道烧肉。”
“妥!”
能用money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武宗元和赵知命一拍即合,欢欢喜喜开始做准备。慈云寺在汴梁城北的山坳里,虽然城里又热又闹,这里却清凉且安静,是个消夏的好去处,也免了图画院诸多功课。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走进主殿,正面一铺造像和壁画均已经完成,而殿两侧各放置了几个两丈多高的架子,十几个工匠在有条不紊的上下忙碌着。知命仰起头不由得想,在这上面画画,该有多厉害!
没 想到武宗元比她想的更聪明,一般来说画家都是挥毫直接画壁;而当今皇帝重道轻佛,世人都看在眼里。这慈云寺的活虽然是官方派遣过来的,但是无足轻重。所以主殿壁画由武宗元亲自操刀,不用草稿和粉稿,全凭武宗元个人独立完成。而侧殿、偏殿壁画工作便由那些民间画匠们完成,这样他们也好多些收入糊口,一举两得。
民间画匠技术和审美自不如武宗元师傅,不过武宗元师傅仁慈,他在来之前已经帮这些底层画匠们备好了粉本。所谓粉本就是提前准备好的白描稿。粉本其法有二:一是用针按画稿墨线密刺小孔,把粉扑入纸、绢或壁上,然后依粉点作画。二是在画稿反面涂以白垩、土粉之类,用簪钗按正面墨线描传于纸、绢或壁上,然后依粉痕落墨。武宗元师傅的粉本交由,工匠们再马不停蹄的将那粉本落墨于墙壁上。而知命接下来要辅助武宗元师傅、组织画匠们完成勾勒填彩工作。
画师们在殿内专心画壁,而主持很讲究,为了不影响知命他们创作,和尚们一律改到殿外空旷处打坐诵经。久违的安定的感觉,耳边仿佛有马友友的大提琴声旋律响起。
诵 经的声音绕梁不绝,看着佛陀慈悲庄严的微笑,知命只觉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自己竟然流泪了。来到这里已经半年多了,刚刚适应这副身体,这些人机关系和课业。从前也算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是现在,当下,她有些怅然。
“知命,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咱们只剩十二时辰了。”
是了,按照工期,接下来将会有燃烧小宇宙的十二时辰的寂静。
武宗元画天王像,还是参考了吴道子画风的感觉,满壁风动天衣飞扬,又不失遒劲。画史上喜欢把唐宋联系在一起,唐风很大程度影响了后来的艺术风格。
白描,仅以淡墨勾勒线条来将神态表达臻于传神、完美,其白描的中锋直悬的线条最难遒劲,此作可见画者之功力的深厚。当中个别画眼部分、精彩之处,需得武宗元亲自动手操刀。武宗元师傅已经把最难的那部分完成了,而知命只需要填彩即可。
“夫子,为什么菩萨开脸之后要画翠眉?”也许和唐朝画佛像分不开。唐代开放富庶,承唐代之绘画法度。那眉毛用石绿勾勒线条,而头发用石青铺了底色,一起都用孔雀石颜料覆盖,透着玉般的温润半透明的美。
“好看吗?”
“好看呀!”
“那不就得了。”
知命还要问,被武宗元抢白:“竹子是黑的吗?文人是不是画墨竹?东坡画朱竹,一个道理嘛!”
随喜赞叹~功德无量~~~~~
知命不明觉厉间看一个小孩进了来,拉住知命衣角。一工匠过来要将那孩子带走:“祗侯莫怪,这孩子刚死了父亲,弟弟又病重,她母亲带她日日来拜,这孩子估计是迷路了才过来的。我这就把她带到前面大殿去。”孩子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上有不少补丁,前面的头发已经打着绺透着点汗水味,看来母亲没有时间和精力打理孩子。那孩子见知命和工匠说话,指着最大那尊像仰起头十分认真的问:“大官人,佛祖会保佑我们吗?”
这个年代,人难免笃信神佛,这个孩子这般大不敬真是少见。
知命不知道怎么回答,见她自言自语道:“一定是假的,不然我娘烧了那么久的长明灯,爹还是死了?”
这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妇人从殿外几步扑了过来捂住孩子的嘴。
“不得胡言乱语,快给菩萨磕头。”
“我没胡说。”
“不要胡说,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破烂衣衫,无状言行,看来长久的生活压力和精神折磨早已让这个母亲疲惫不堪。
知命怜惜的扶起她,用碗里最后的朱砂点在女孩额头上。
“会的!”
“娘说只要心诚,佛祖就会把弟弟留下来。弟弟现在病重的也起不来了。”妇人在听到弟弟时,不言语了,知命一时心软,塞给孩子一些铜板,那妇人深深的施礼道谢忙拉着孩子就走了。
武宗元见知命所有所思的样子,将她唤回继续工作。
“不忍心?”
“嗯”
“生老病死,人生百态。她丈夫是个兵卒,之前官家听信马植之策,执意联金攻辽,她丈夫就死在了那张战乱里,连个尸首或者遗物都没送回来。她一个妇人生计难续,偷着跑去做了箚(zhá)客(约等于低等ji,nv,不明白的宝子可以去百度这个词),被婆家和乡里知道了传的人尽皆知,她也没脸再呆在老家,再加上抚恤金如数被婆家占了去,她就带了两个孩子来了汴梁,干脆靠作箚(zhá)客为生。现在小儿子也不行了。真是命苦。”武宗元面向满壁神佛,几句话诉尽了这女人半生苦楚。
知命没有觉得做ji,nv羞耻,只是觉得心酸。“命苦”两个字可以用这么具象化的方式表达。大宋腐朽初见端倪,赵佶在宫里不闻人间事,只道汴梁处处繁花,便以为这世间都如此。
主持见那母女又来了,对身后的小沙弥点了点头,小沙弥心领神会的将母女二人带去饭堂了。都说和尚们过午不食,为了众生破例,也是为人尊敬。
“师傅,向您请教一下,什么是真正的解脱?”
“坦然面对接受生死轮回。命运周转的好和不好,笑对人生,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执着于那部分好的。”
“可是如果有的人,她,怎么说呢?……”知命话到嘴边又开始斟酌不知该怎么描述她这种情况。
“她可能有两世的人生,前半生是一个样子,后半生是另一个样子。”
主持微微笑:“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我不懂。”
“你看这花,现在开的繁盛,可一旦到了冬天,就会枯萎;花虽然凋谢,但保留下来的种子一旦遇缘,仍会发芽、抽枝、开花、结果。就像人的业力不会随着生死消亡。”
“多谢师父。”知命心里半懂不懂。
“因缘际会,因果循环,众生平等,阿弥陀佛。”
佛门清净,但这晚上却又做了噩梦,纠纠缠缠中魇得庄柯醒不过来。
又入梦了,可恶!这日子没法过了,佛门重地管不了量子纠缠?
王希孟被郭熙夫子派来接应武宗元和赵知命几人,看着那好看的蓝色,希孟用手摸了又摸。喜欢的不得了。回城路上,知命偷偷把一块青金石放进王希孟口袋里,“这是夫子给我的,我现在主攻花鸟科,用不上,所以送你了。”
“青”——历来都是破产系颜料的扛把子,把沿着丝绸之路从西亚舶来的青金石磨成粉末,就是上好的青色,不过这玩意儿产量比黄金都低,大概是黄金价格的5-10倍,所以珍贵无比。希孟攥着那一块小小的青金石像是手心里捧了个婴儿一般。知命看着他甜甜的笑,如果是自己的弟弟,她也会如此这般无私的分享宝贝。
画壁工作结束,知命恋恋不舍的回到图画院,很快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要写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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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小暑,终于迎来了知命心心念念盼着的在翰林图画院的第一次写生,今天的写生内容为“野”,带队执事为赵昌夫子。写生好啊!写生好!终于不用在教室里,避讳杨士贤那仿佛要吃了人的眼光,和她一样尴尬的还有邓椿。
野草,闲花,蜻蜓,甲虫,捉入画幅,运以静心,出以妙笔,蔚然大观。郭熙总结“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得真之全者,绝也;得多者土也;非真即下。”
夫子始终站在大太阳下,汗流浃背的讲,学生们也铆足了劲,虽各自散去作业,但都不肯在背阴下偷懒懈怠。
知命坐在路边花丛里思忖着去画那碧蝉草蓝色小花上的天牛,怎么也画不满意,赵昌夫子竟然亲自去捉了那虫子放在知命画纸上,让她先盯着半个时辰再画,好在知命不娇气,也不怕那虫儿,认认真真的观摩之后,用毛边纸前后画了十多次写生小稿,方才满意。太阳太大,才半天功夫知命晒得脸通红,祁远会意了王宗尧的眼神过去给知命打伞。知命一回头见王宗尧摇着扇子喝着茶水笑的很贱。“你能不能管管你的侍卫?他为啥单独给我打伞?他是不是好男风?”祁远和王宗尧同时被呛到。王宗尧摇了摇扇子,看那嫩绿的茶叶浮在水里上上下下,淡淡飘出来了一句“晒死你活该。”
易元吉看着起初还勃勃生气的叶子,临近晌午时分被大太阳晒得耷拉下来,感叹:“要是咱们早点出发是不是这叶子会好看很多?”
邓椿挨着他坐下,点点头:“听说赵昌夫子若不是带我们这群脓包,他自己出来都是寅时出发,赶到这里叶片上还带着露珠呢!”怪不得赵夫子所绘折枝上的花含烟带雨,笑脸迎风。
一天下来,学生们每人都攒了好多写生稿子,收获颇丰。据说如果官家高兴,写生还可以在外小住几天,众人都欢喜着要画的更多更好。
总之过程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赵昌夫子大概太累或者低血糖,竟然在回程路上走路不稳,晕在沟里,还好小伙子们人多,慌忙的七手八脚就给拽了上来。
太阳太毒,所有人都像是进了烤炉了转了半熟一样,这次写生回来,一堆红彤彤、黑乎乎的人群耷拉着回宫,尤其夫子平时就板正的过分,高昂头颅,鹤立鸡群,这个时候就像一只站起来的七分熟战斧,加上身上还残留着沟里的臭泥和绿藻,惹得路过的宫女内侍们掩袖笑话。没办法,画匠一行低人一等,就算是宫廷的画师,地位也不见得高多少,笑就笑吧!
连知命这样的冷白皮都未能幸免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