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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碧诗很快隐在荒草高树后,元昭走了以后,他走了一小段路,便如同脱力一般,再也迈不出一步。
累。
他太累了。
浑身骨头疼得厉害,口中干涸燥热,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
他需要修养,但眼下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让他修养,他只能被推着不停地往前走。
他的耳畔响起苏离儿唱的那首曲儿,以前在边境时,母亲经常唱给他听。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
“采莲南塘秋,下一句是什么?”母亲在池边浣着衣,掬起一捧水朝身旁肉乎乎的小手上泼去,岸上的木桶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小衣衫。
小闵碧诗坐在岸边,瞪着大眼睛看着水中波纹,偶尔游过的小鱼引得他眼睛睁得更大。
“阿乡,说话啊。”母亲笑吟吟地,把指尖上的水轻轻甩在他鼻尖上。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小闵碧诗晃荡着脚,把手伸到水里,扑腾扑腾带起一阵水花。
母亲怕他掉进水里,赶紧把他扶正,拍拍他不安分的小手,又道:“低头弄莲子,下一句呢?”
这句男童背得烂熟,脱口而出道:“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真棒!”母亲抱起他亲了一口,把冰凉的手指轻轻贴在他的脸蛋上,只贴了一下又赶紧拿开,“你看,阿娘的手都冻凉了,还要玩水吗?”
小闵碧诗呆呆地看着母亲,含混道:“……不,不玩了,阿娘,手凉,不玩,回家。”
“好,咱们回家去。”母亲一把抱起他,收拾好他的小衣衫,“带我的小阿乡回家去。”
再大一些时,母亲问他:“阿乡,知道荔枝吗?”
一丝夜风溜进窗缝,吹乱一豆灯烛,闵碧诗放下手里的书卷,望着母亲点点头,随后又摇头道:“只在书里见过,荔枝生于乔木,枝为羽状复叶,果赤而皮棘,肉白而汁甜,其名取自‘离枝’,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很难保存,若是运到咱们塞外来……”
外面骤风呼号,猎猎作响,母亲笑着道:“荔枝产自南方,自是运不到边塞来,阿乡,这些都是从哪看来的?”
闵碧诗亮亮手中的书,道:“《梁书》中载的。”他合上书,颇有兴趣地问:“母亲以前在西京久住,京都地大物博,您吃过荔枝吗?”
灯火下的女人眉眼柔和,对灯展着针脚,道:“吃过的。”
“好吃吗?”
“好吃,鲜荔枝汁水丰厚,香甜冰齿。”母亲冲他眨眼笑笑,“不过新鲜荔枝很难得,不是人人都能吃到的,我是托了贵妃的福。”
“贵妃?”闵碧诗迟疑一下,试探性地问:“是前朝那位其貌倾城的贵妃吗?”
母亲看了他一阵,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闵碧诗见母亲不说话就自己又拿起书看,但怎么也看不进去。
过了半晌,母亲又问:“阿乡想吃荔枝吗?”
闵碧诗从书后露出两只眼睛,踌躇起来,“书上说,贵妃喜啖荔枝,劳民伤财,招致叛乱……所以……阿娘,荔枝代表不祥吗?”
母亲看着他突然笑了,“当然不是。”她抚着他额角上的半寸新伤,说:“采买荔枝差的是转运使,运荔枝走的是官驿,所用银钱批的是度支司,而所有文牒都是皇帝下的,贵妃何罪之有?国祸人灾怪罪在女子头上,岂不荒谬?”
闵碧诗体会着里面的意思,缓缓点点头,“荔枝,很好吃罢。”他从没见过荔枝,但只有一想象出书里所说的画面,便觉香甜诱人。
母亲高兴了一些,说:“阿乡想吃荔枝,那就去京都好不好?京都人杰地灵,食水丰美,南来北往的奇珍异宝多得数不胜数,阿乡以后就长住那里,也无需再受这些伤了。”
母亲怜惜地抚摸着他头上那道疤,新伤,肉还没长出来,留着条可怕的血痕。
闵碧诗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母亲。
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一晃一晃地说:“贵妃吃的荔枝来自培洲,但要说味美,还属岭南为上。岭南在南边,距京都三千里之遥,离塞外路途更远,足有八千里之多。”
“八千里路啊。”母亲叹口气,“从南到北,那是许多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
闵碧诗打了个哈欠,母亲抱紧他,叮咛道:“阿娘说得话你听仔细,有朝一日或许用得上。”
“岭南有百越,百越民族繁复,侗族、黎族、畲族、苗族、瑶族各有种姓,习俗各异,故此朝廷设了岭南朝集使管理州府一切事务,其中荔枝是每年必要进宫的品项。荔枝树多长在山里,但汉人不懂种植荔枝,也无法适应山里潮热闷湿的环境,于是就给百越人立了榷状,委派他们种植,最后再一齐交由官府。”
“荔枝的种植很有意思,所有种荔枝的百越人称为‘峒人’,一些习惯生活在深山里,不愿外出的人被称为‘生峒’。另一些接受汉化,愿意走出深山,拿着官府榷状为朝廷种荔枝的被称为‘熟峒’,但无论生峒熟峒,都有种荔枝的习惯。”
闵碧诗打了个盹,眼皮渐渐沉重,母亲朝他脑后拍了一下,要他仔细听。
“峒人在种荔枝这方面很有心得,汉人总是不如他们种得好。荔枝这种果子也有些娇气,从开花、过壳、出果,每一步都需要养护,而且每一茬的荔枝花期不一样。开花、出果不必多说,过壳是说荔枝成熟了,出果以后,所有荔枝就会送往大庄子,等着官府验收,一般头茬的有些涩,若是味美,则会直接封瓮入京,若是味道不行,还得再雍培第二茬。”
“种荔枝的时候啊,峒人最讨厌遇见石背娘娘,就是椿象,它会趴在枝条上吸食汁液,让荔枝再也结不出来,简直就是荔枝的天敌。不过万物相生相克,树丛里的黑蚁专吃椿象,峒人为了让这种蚂蚁爬上树干,吃掉椿象,专门在荔枝树之间架起竹索,供黑蚁爬行过桥,峒人是不是很聪明?”
“不过荔枝很调皮,有时遇上阴雨天气,没有日照,会一直无法成熟,所以峒人就想出一个法子——用芭蕉催熟。以芭蕉为公,荔枝为母,荔枝带枝砍下,共同封入坛中,七日之后,荔枝渐熟,此为‘圆房之术’,传说此法传自交趾——山中遗民,多是未开化,取的名字也有些伤风化。”
母亲叹口气:“这些话阿娘本不想告诉你,但朝廷风向百转,今日主便能成明日囚,塞外也内忧外患,我实在担心……唉,多说无益,阿娘方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来,我问问你,峒人是什么意思?”
闵碧诗靠在树干上,口干舌燥,每每吞咽一口喉咙便如刀割般生疼,他仿佛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上,脚下没有实感,身子也失重般重重坠落。
耳边是母亲遥远的声音:“阿乡,什么意思?告诉阿娘。”
“峒人……”闵碧诗嘴唇干裂,口齿不清道:“……峒人是……”
他的手滑落在地上,碰到一根干枯的枝杈,尖锐枯枝扎疼了他的手,闵碧诗猛然惊醒过来。
母亲的声音顿时烟消云散。
他难受得厉害,竟已出现了幻觉。
他抬了抬手臂,蹭着树干支起上半身,袖口里沉甸甸地,他朝里一摸,是一个圆滚滚、软绵绵的东西。
——那颗绿李。
捂得温热,一路跟着他出了京都,来到这他从没来过的乡下林间,仿佛就是为了此刻给他解渴一般。
闵碧诗把绿李掏出来,果子表面磕出几个坑,应该是刚刚和护骨纥打斗所致,还好,果子还在他袖里。
闵碧诗把绿李在胸口蹭了蹭,啃下一口,汁水溢了满口,真香,真甜。
尤其在他燥痛难忍,几乎难以站立的时候,这汁液简直有若甘霖。
闵碧诗没吃过荔枝,不过他想,荔枝大概也不过如此,比不得这颗绿李甜。
他拿着果子一口一口地慢慢嚼着,就这么吃了很久,吃剩下的果核攥在手里,靠在树上渐渐昏沉过去。
远处天边既白,胭脂一样的艳丽朝霞慢慢铺满整片鱼肚白,吞了月光,驱了乌云,树叶阴影洒在树下人的脸庞上,满脸的血污一点点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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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袭坐在老康前院里,周围人跪了一地。
张里正低着头伏在地上,后面还跪着他的女儿女婿。他的女儿枝回家后突然想起,白日在玉祥楼似乎见过那两个人,那时他们衣袍华贵,尤其是那高个子的男人,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
不过枝儿没敢多看,害怕惹上是非,回家后越想越像,想等爹回来告诉他,哪知张里正一夜未归。第二日天一亮,枝儿就拉着许生赶紧找过来,没成想一进门就看见满屋子的人。
老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想不明白,昨夜他们还哥俩好地喝着酒吃着菜扯着闲,怎么第二日一醒就变天了。
夜里和自己胡侃胡吹,从渝州来的官商兄弟,现在脚下跪着的全是穿官府的人,看着官还不小,这是发生了啥,他简直一头雾水。
老康媳妇抱着孩子跪在后面,简直想一脚踢死她男人,见钱眼开,喝酒胡诌,酒桌上不知闯了什么塌天大祸,惹得一群官老爷找进家门。
苏叶从外面匆匆进来,走到赫连袭身旁附耳道:“爷,附近都找了,没寻得踪迹。”
赫连袭脸色黑得吓人,问:“只搜附近?”
“远的地方也去了。”苏叶说,“您昨夜与那凶徒交手的地方,方圆十里内全搜了,没见着人,只。”
他顿了一下,“只见着血。”
赫连袭:“顺着血迹呢?”
“再往前就没有了,脚印也没有。”苏叶声音压得更低,“看样子是有人出了痕迹,不想让人发现。”
赫连袭心头怒火中烧,好端端一个大活人,竟然就这么不见了,察院的人搜了又搜,竟连踪迹都发现不了,朝廷要犯就这么逃了,传出去整个御史台都得大难临头。
现下御史大夫孙潼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估计得吓得一蹦三尺高,然后直接一头撞死在乾元殿的华表上以死明志。
黄良安壮着胆子,膝行到赫连袭面前,低声问:“咱们到底要找谁?赫中丞得告诉我啊,我帮着一块找,是不是能快些?”
赫连袭没理他,盯着自己靴上结块的血迹不知在想什么。
黄良安又朝前蹭了蹭,用气音问:“人是不是丢了?”
赫连袭瞳孔猛地一缩,冷冷盯着他,半晌道:“来人,把他扔出去!”
黄良安莫名其妙,大呼冤枉,他知道赫连袭昨日遇袭,但他以为赫连袭只带了玉樵一人来走访康家村,问‘人是不是丢了’,也问的是昨夜袭击他的那个暴徒是不是丢了。
让一个不知来路的贼人伤了,那贼人又跑了,有什么的?怎么他赫连袭就这么好面,别人问都问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