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侧眸，已不见了身旁的折月宫女弟子。

女弟子错认的人，人域遗失的伺音琴，祁府外泄的灼心醉，以及那只来路不明的野狐，似乎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魔尊抬眸看向屋上人：“你在人域惹了什么祸？”

银发青年笑吟吟地回视他的目光：“尊主一来，就要问罪吗？”

魔尊收回目光，无意与他对峙：“那具魂魄在哪里？”

银发青年却做不知：“这冥域冤魂数不尽，哥哥说的——是哪一具？”

那一声“哥哥”落在耳中，魔尊神色微顿，好像的确太久没有以一个兄长的身份管束过他了。

银发心中正有一丝快感，下一瞬，熟悉的魂影就落在了屋顶，他目光一凝，面上闪过慌乱，却又很快掩住：“哥哥这是何意？”

伺音琴也好，祁府也好，魔尊都不关心。

魔尊眼下关心的只有凡人的魂魄。

眼看他一步步逼近，青年慌了神，翻身跃下屋顶，身影转瞬消失，魔尊遂着身影正要追去，却陷入一片黑色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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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汀芷挥手散开黑雾，就看见不远处出现的一抹黑影。

黑影身着一袭连帽黑袍，衣帽遮住他大半张脸，瞧不见他完整面容，从身形可见他怀中还抱着一柄剑。

由于对方身上的气息混着魔气，段汀芷一时辨不出他的身份：“你是人是鬼？”

黑影隔着迷雾冷声回了她的话：“重要吗？”

是男性的嗓音。

他话音落下，怀中剑出鞘，只露出半边剑芒，便透过迷雾带着杀意扑腾而来，剑光一闪，段汀芷侧眸一避，下一瞬，黑影就压近身前，段汀芷提戟挡过，却被对方半开的剑鞘抵压在黑崖石上，动弹不得。

生魂离体，所使的折月宫术法有限，不过眼下没有魔尊在场，使什么不是使。

她提戟翻身一转，没有多余的动作，戟影顷刻化作千钧压力，一瞬击垮那微不足道的剑力。

黑影措不及防跌退数十丈，剑鞘抵地，他勉强撑住自己的身子，抬眼只见女子身形无碍地落在他身前，她戟尖一转，银光咒文浮现，果决杀伐之意又起，却在低眸看清那一双湛蓝星眸时，心中一诧。

本以为那愚蠢的凡人也不会有多聪明的师妹，姬星澜也未曾想过折月宫弟子竟有如此实力，骇得不轻。

方才一剑，完全探不出对方修为高深。

法阵术止，段汀芷凝目看他：“你这双眼……”

趁她分神之隙，姬星澜一瞬隐没，万鬼弑魂的势力重卷而来，将她牢牢裹在中央。

一声拔剑出鞘的声响响彻冥域长街，他剑芒全开，横劈数百里，掀起百丈剑影，直直劈开岩土下十六层冥狱禁制，激起数以万计的冤魂厉鬼嘶吼而上。

剑芒笼罩段汀芷周身数十里，他将祸水东引，尖啸而上的冤魂厉鬼统统朝着中间那抹人影扑去。

能让一只鬼铁了心要杀一个探不出修为高深的对手，只有一种可能，执念。

某种执念驱使着他不惜祭出鬼体之躯，不顾残魂散尽，也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段汀芷在不断缠绕的亡魂中，问他：“是什么执念，让你非杀我不可？”

对方没有回答她，回答她的只有桀桀吟笑。

黑雾缠绕的手腕上闪过银光，段汀芷抬手低眸，命线的牵连越来越弱，几近淹没在这一众叫嚷的冤魂厉鬼之气中。

她缓缓放下手，在某一刻的思绪里，非常认同魔尊的某些做法……

“我本不想惊动冥王，将这冥域搅得天翻地覆，但你执意如此，就莫要怪我送你一程，同它们一起——”

戟尖银光起，化作数道符文，银光符文交错翻动，连成数百道金线拔地而起，撕开重重黑雾，一声声叫嚣嘶吼尖锐刺耳，却在金线光影下化作齑粉。

万丈光华劈开层层厉鬼之躯，几近照亮冥域的夜。

三百里长街，三万盏鬼灯，接连在华光下一路破灭至冥城墙角。

破灭的鬼灯划伤皮肤，姬星澜以剑撑着地，单膝抵在青石砖上，生生跪出一个凹洞。

破损的躯肢露出截截白骨，他握剑的指骨不及反击，一道巨大的戟影笼罩下来，砸在他眼前。

戟尖抵在他额前，劲风掀开他帷帽，她的声音一并落下：“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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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域一阵山动地摇，魔尊轻颤了一下身形，捏住冤魂的手松了一懈，那只冤魂就此逃离他的手心。

他回过神来，看向正准备偷袭的小鬼，小鬼空洞的眼睛对着他，顿了一下，仓皇而逃。

魔尊没有大杀四方，因为来时，那位凡人的师妹提醒过他，说话前要打个招呼。

所以他每近前一只小鬼，都会礼貌地告知对方：“我要杀你。”

小鬼：“……”

况且她似乎和她那凡人师兄一样，都不喜欢太过残暴的杀伐，不知她现在又在何处慈悲为怀地超度着一个又一个亡灵。

世间女子最为心软，指不定超度着，就热泪盈眶呢。

魔尊捏爆手中一只冤魂，捏得有些手酸，好意提醒后来者：“别再靠近我。”

——懂？

小鬼顿了片刻，纷纷消失无踪迹。

不知是否是方才地动山摇的原因，四处突然多了许多来去无踪的幽魂残体，有的凭空出现，有的从地底裂缝钻出，有的甚至从冥天而落。

从段汀芷度灵法阵侥幸逃脱的亡魂，拖着半残的魂体来到一方安全的结界内，看到走在冥街上斯斯文文的“新鲜亡魂”，纷纷迅猛上前，要去撕扯他，啃食他，以填补残魂之体。

它们嘶叫着，狂欢着，奔涌着，却在对方手中爆裂至死之时，也不知今夜遇见了谁和谁。

四处冥魂的残血一片，积在青石砖地面上，汪出一滩滩乌黑的血洼。

那一双槐纹银靴避开血洼跟着灵蝶往前走。

掌心银字闪动，灵纹又在体内响起：「凡人快不行了！」

它不提醒还好，提醒一句，魔尊直接停了脚步。

那不正好？省得他亲自动手。

「灵宠大人，凡人死了，您就会像这些冤魂一样，诉求无主，哪日死在谁的剑下都不知道，万一遇到一个和你一样……」暴燥的魔呢。

灵纹硬是把后面的话压下去，魔尊不乐意地理理衣袖，继续向前走。

银蝶撞开一层结界，黑雾中，银发青年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没有那只野狐。

银蝶飞落在乌黑的血洼上，翩跹歇翅。

魔尊看向血洼，血洼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可与他不同的是，那道身影，是背影。

镜花水月。

银发青年坐在一株巨大的枯树上，幽幽嗓音迎风传来：“这一招，还是哥哥教我的呢。”

血洼中的倒影从一处变成两处，两处变成三处，不过眨眼之间，四下每一处血洼里都是那一道背影。

银发青年的笑容逐渐褪去，所说的话也越发凶狠：“教我如何制造幻境和傀儡，将那些亡魂当做自己的亲眷，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变成陌生人，相互撕扯、蚕食，最终沦为厉鬼，万劫不复。”

魔尊无动于衷地听他说完，抬手就要毁去幻术，血洼中的背影却全然转过身来，近在银蝶停歇的那面血洼上，他看清了血洼里的影子，是一袭仙袍的男子。

他有着世间独一无二的金色瞳眸。

——只一眼，便生生世世不会忘。

幻影聚集成一体，化成一具人形，立在冥域漫天殷红的彼岸花海里，彼岸花香迷醉，此时随风飘来的，却是他满身槐花香气，槐香沁脾，掩过迷人心智的微醉，掩过刺鼻熏腥的血气。

他带着与凡人三分相似的面容看向他，朝他伸来一只手：“过来。”

魔尊一步一步走过去，抬手相迎，在指尖将触之时，五指越过他伸来的手，一把扼住他脖颈。

幻影屈指环过他的背，魔尊直接钳过他手腕，将“人”抵压在彼岸花丛里。

二人以一种暧昧的姿势一上一下，魔尊整个人横跨在这具虚幻的傀儡躯|体之上，出手毁掉他之前，告诫他一句：“他从来不会这么礼貌。”

无论是银铃响彻的雾林，还是青雕玉石的神宫，他从来不会同他伸手，温情看他。

你不是他。

「……他是。」

灵纹迟缓地在他心头叩出一句提醒：「虽然我也不想承认，但契约显示，他就是你的主人。」

「——那个、愚蠢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