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视线落回到她的身上,玉钗罗裙,施着粉黛的脸,黑如曜石的双眸。
“这衣服穿得不舒服吧?”
他的语气随和,君卿交代了前因,也没准备装个正儿八经的公主样,她围了围自己的腰身,宽大的袖袍随着她的动作层层叠叠落在椅凳上,袖摆拖地。
“属实繁琐。”
武帝朝她伸出手去。
君卿神智慢半拍,下意识运气后退,等反应过来时,人虽还坐着,但是上身已经偏开,这速度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能使出的。
空气仿佛凝固,炽热的暑气蒸腾其中,君卿的后背紧绷成一根弦。
也不知这九五之尊可觉察起疑?
武帝未置一词,只是卷起她的袖袍,露出她的手腕,又取了柄田野间处处可见的草扇,一下下地替她扇风。
凉风解暑,君卿紧提着的心也慢慢回落。
看来这皇帝对他的女儿颇为宠爱。
只是顶着这样一个虚假的身份,君卿始终心有戚戚。
“圣上宣永宁入宫,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他微笑着说,“所以赶在庆典前召你前来。”
“庆典?”
蒲扇轻轻地摇着,面前虽有些年纪,但却容貌俊朗的男子细细地打量着她。
“公主回朝,自该庆祝一番。”
君卿虽不懂礼法,却也听出了他话中别有含义。
“那永宁这段时间是需要住在宫中吗?”
武帝一双眼睛犹如深谭,即使面上笑着,那眼底也并无波澜:“一切依你,只不过在宫中更方便些。”
君卿点头道:“那永宁便留在宫中陪圣上待上一段时日吧。”
留在宫里,才能有机会探寻到解药秘方。
“此处僻静,你暂且住在这里吧,不会有人前来叨扰。”
君卿留在了这里。
武帝离开了,院门外那一群沉默的人也乌泱泱地跟着他离去。
正如他所说,无人叨扰。
方圆内甚至连只飞鸟都不曾有。
逼人的暑气蒸腾着,君卿坐在廊下,看着院中盛开着的草木。
从哪里开始呢?
她盯了会洇水而变成深色的土地,转身进了这草木搭成的屋中。
陈设简洁,却颇富有生活气息,甚至案几上的白瓷瓶中还插着花。
是鲜花,不见一丝萎靡之态,想是今天刚采摘下来的,蓝色的如湖水中泛动着的光辉。
簇拥在一起,透出淡淡清香。
君卿走上前去,食指并中指沿着案几,一寸寸摸过。
实木。
案几后是一整面方格架,堆满了书,君卿随手翻阅了几本,多是些民间戏本子与游记。
她坐下后,有微风袭来,右侧的窗大开着,并无窗扇,大小几乎占据半面墙,透过窗,外面是那院中的一方天地,以及院墙外远处的塔尖。
君卿将房间里里外外都搜寻了一遍,她不知道自己在寻些什么,也确实一无所获。
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子。
但,这样一间房出现在皇宫中,必不可能普通。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院中。
只剩这片土地,还未曾翻过。
只是,那样难免痕迹过重。
一连几日过去,除去晨昏午后必要的餐食外,确实无人前来。
她翻着手中的书,讲的是一块石头历经种种劫难得道成仙的神话故事。
偶有蝉鸣。
君卿看完后,恍然如梦,她一度以为自己在岭南,在那个院中。
这天,君卿不再等了。
一入夜,便换了衣衫,几个纵步跃出了庭院。
漏夜无月,无声,只有几盏烛火恍恍惚惚地燃着。
君卿身轻如燕,借着夜色一路疾行。
宫中虽大却也一炷香内摸了个来回,君卿将目光锁在了那座塔上。
塔尖处隐隐可见一点昏黄。
整座皇宫防守最严之地。
她不敢贸然前往,猫着身子,蹲守在暗处,查看着地形。
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批守卫。
一直到天色晓青。
君卿正准备趁天亮回去,远远瞧见一个身影,从塔中走出。
她蹙眉敛目,凝神瞧了半晌,却见那人身形佝偻矮小,头发花白,是个上年纪的老人,他捻着胡须跟身边人低声交代着什么。
忽而顿住,朝君卿方向望来!
正对上那人脸时,她才蓦然想起此人是谁!
正是那给了桫椤斋中给她卜算一卦的老者。
他怎么出没在此?
那人只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独自一人朝宫外走去。
君卿蒙了面跟了上去。
眼见着将至四下无人之地,一阵狂风忽而卷来,她抬起衣袖略挡了一瞬,再放下时,那身影已消失不见!
她急寻了片刻,却听背后一声悠长的叹息——
“竟在此处遇见姑娘,可真是出乎意料啊……”
当日她竟未看出这老者竟有如此身手,转过身道:“不曾想老者生意都做进了宫里。”
四目相对,那白须老头竟比之前看起来更瘦弱了,双颊凹陷,头发稀疏地挂在褶皱的皮上,脊背不自然地弯着,好似这几两的肉都不堪重负。
他的眼睛却显得愈发明亮:“看来姑娘还是救了,甚至还想一救到底。”
君卿心中暗自惊异于他的变化:“老者您……”
“无妨。”他抬起枯枝般的手,“人上了年纪就容易这样。我赠与姑娘的那三枚铜钱不知可还在?”
君卿从怀中掏出铜钱,搁在手心朝他递过去:“老者若是知道些什么,可否告知在下?”
他看了眼铜钱,推了推她的手让她收好:“才几月光景,姑娘当初那样坚毅洒脱,说不信命,如今也想向命运寻求一个答案了么?”
君卿怔然,旋即笑道:“不过是多方求证罢了。”
那老者顺了顺自己的胡须,盯着她看,君卿直视着他的目光,坦然未避。
半晌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接连摇头:“罢了,罢了……”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一块玉牌,递给她:“你既然能寻到这,遇见我,那说明命数如此,那塔中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拿着玉牌,被发现了就说是去取药的。”
“药?”
“魂引。”
君卿接过,那玉牌薄如蝉翼,乍一看不甚起眼,摩挲几瞬才发现上面刻着字。
“我每月初七进宫一次,姑娘若有需要可至桫椤斋寻我。”
言闭,未等君卿答话,人已消失不见。
君卿看了眼天色,将玉牌贴身收好,先回了木屋。
又过了十来日,君卿夜夜探访高塔,都不得近身。
这一夜,她算着时辰正准备出门,忽见院中立着个身影。
她忙隐于暗处,透过门缝观察着。
那人长身玉立,低垂着头,就这么直直站着。
乌云遮月,她看不大清脸,但身形格外熟悉。
君卿等了等,未等到云开月明,反是雷公电母不请自来。
轰隆隆一片雷云滚滚。
她听着雷声响,风声呼啸,雨落下。
将那院中的人儿浇了个透。
她心中的那口气忽然就散了。
她将门推开,迎着他的目光,迈出。
大喇喇地往廊下的石阶上一坐,双肘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脑袋瓜。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却不减他的锐气,浓墨黑瞳,更显凌厉。
君卿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梭巡了几圈,忽然问道:“那天晚上也是你吧?”
那人未开口,只是一步步朝她走来。
几步便已近身,他却不避雨,只是站在廊外。
被雨水打湿的发丝紧贴在他的鬓角脸侧,说实话君卿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态,仿佛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想要追随的人忽而跌落尘泥,正渴求她的一个心软。
君卿撇过头,呵了一声:“所以,你做这些,究竟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李凌。”
“别查了,你想要魂引解法,我可以给你。”
“哦?”君卿轻笑一声,右手撑在身后,整个身体倚在门框上,姿态懒散,“真是奇事了,你怎么好像对我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如若一开始便知道我意欲何为,怎么还等得长乐将我送进宫?”
李凌陡然上前握住了她撑着下颌的手腕,眉头紧皱:“是我一时不察,我竟没想到她如此大胆,不过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她问的毫不在意。
李凌紧抿着唇,身体微微颤抖。
君卿享受他的情绪波动,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言笑晏晏的“师父”渐渐剥离开来。
她看着他的神色,推断道:“看来民间所传驸马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狂风卷着骤雨,刮在她身上,李凌下意识侧身帮她挡了。
君卿心中一动,那一瞬间,面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那个关怀备至的“师父”又再度重叠起来,甚至相融。
君卿猛的甩开他的手。
“李凌!我不是你过家家的玩偶!你不愿意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早晚有一天我会弄清楚!”
他苍白的脸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漆黑的瞳仁犹如深不见底的枯井,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你是为了那个男人吗?”
君卿盯了他一眼:“他有名字。”
“那你可知道他是何身份!”
君卿忽然笑了:“什么身份?无外乎跟你一样的身份。”
李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静了好一会才道:“事情没有你想的这样简单,若你想救他,我替你救,若你想解魂引的毒,我替你想办法,只要……”
“兄长。”
这一声称呼将他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君卿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借力站了起来,三千世界湮没在骤雨中。
她的声音却清晰有力。
“若我说我想要飞花呢?你也可以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