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万杀利用寂灭抹掉了自己身上的光阴,回到了一个暴雪的寒夜中。
她不知道自己落到了那里,二十二岁的自己又在哪一年,只是感觉天地光明,一切都变得异常平和。她不吃不喝,浑浑噩噩地呆了半个月,才从和屋渡厄的诀别中缓和过来,幻想着她已经在天外天进入了新的轮回,变成了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孩,躺在母亲的拥抱里欢笑。
她拖着自己千年疲惫的身躯,寻找着二十二岁的自己。
但最先找到的,竟然是屋渡厄。
她不知道自己心神大动之际匆忙回到了哪一年,又或者是心有牵念,竟然真的撞见了襁褓中的屋渡厄。
她这才得知,当年屋渡厄并不是被父母遗弃,反而是瘟疫横行,她父母病逝,镇上邻里人人自危,没人在意一个襁褓婴孩还躺在母亲的僵冷臂弯中。
祖万杀循着她的气息,将她从尸体中抱起来,独自抚养了一段时间。
这真是非常其妙的体验,近乎有点诡异了。祖万杀一直将她抚养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眼看着快要记事了,才不得不把她送养。
看着屋渡厄进入了那对农妇的家门,她站在篱笆外,看苍茫长空,才觉得何为世事无情。
明知道将来的屋渡厄会落入苗巫之手,她却不能去更改,即便她怀着这世上对屋渡厄最深刻的爱意,也不能阻拦她的磨难。
不能阻拦,却不代表不能照看。
祖万杀逐渐对看着屋渡厄一天天长大成人这件事乐在其中,直到她看着屋渡厄落入苗巫之手,看着她被关在了牢笼里,在苗巫的看守下,即将喝下那碗封闭她神志的毒药,祖万杀使出一记小小的灵法,悄悄将毒药调换成了一碗滋阴润燥的补药,保留了屋渡厄对自由的意念。
即便这自由的意念后来一次次骗了自己,但祖万杀却十分为屋渡厄开心,她看着她逃离了祖家,摆渡了茶川的灵魂。
茶川死后倒没有埋怨自己,反而是对屋渡厄道:“我这次死得冤枉啊,分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竟然还没辱没了一身清白,唉,我尚且如此下场,不知道姬会然那姑娘要遭什么罪了,实在是好不公道。”
“公道?”彼此的屋渡厄冷笑道:“那些王权手中有什么公道,连死这么公平的事,他们都要制造渡来逃避。”
茶川叹息,“话是这么说,但少主是好人,这次就是她给了我通行令牌和龙渊剑,不然我一个人,哪能调开巡逻的守卫,诶,渡,其实她不是个坏人。”
“所以呢?”屋渡厄对祖万杀把自己关在笼子里的事情还心有余悸。
“所以?也没所以,就是和你说一声,不要让你误会了。”
“我和她没什么缘分,误会也没用。”
茶川不以为然,摸着下巴揣测道:“以我对少主的了解来看,她那么固执,你们的缘分还在后面呢。”
“啊,饶了我吧。”屋渡厄低声抱怨。
茶川忽然对自己的前途有些担忧:“下界幽都城有什么?”
“我去过很多次,那里什么也没有,你沿着无间河水瞎走走,就找到轮回之路了。”
“好吧,那姬会然呢?”
“等她死了我就把她捎上。”屋渡厄道,“不用操心。”
茶川琢磨道:“那姑娘是个死心眼,唉,虽然把我连累死了,我还挺放心不下的,要不我在下界等着,你捎上她的时候,我跟她一块投胎吧,说不准来世能做个兄妹呢。”
“万一她没死呢?你还等着她死吗?”
茶川摇头道:“祖治千是个没心肝的东西,姬会然一定会死的,不过,我也不期盼她死,总之,我还是等一等她吧。”
“随你便。”
屋渡厄摆渡众多灵魂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二十四联城与南家万家交战中的将士。
祖万杀在追随、陪伴屋渡厄孑然一路的途中,终于见到了二十二岁的自己。
那是个自己想杀死无数次,又无数次愧对的熟悉姑娘。
彼此,刚从她身上抹掉毕方记忆的祖万杀刚刚离开,她举起来的手臂还悬停在空中,眼神失落黯然。
祖万杀没有让那怀抱落空,不由分说闯进了屋内,猛扑了上去。
抱紧了这个永远不对自己失望的自己,也抱紧了此世间之外的,那个最终没有对自己的失望的屋渡厄。
二十二岁的祖万杀欣然微笑,将手臂再收紧了一些,窝在她的肩头道:“欢迎回来,祖道微。”
“嗯。”祖万杀内心从未如此充盈而平和过,她紧紧拥抱着这个曾经厌恶无比,此刻又心爱的自己,告知道:“这个拥抱,是屋渡厄代我送给你的。”
二十二岁的祖万杀纠正道:“是送给我们的,一定是褒奖我们,永远不对自己失望,是吧。”
祖万杀微笑道:“对着自己就别煽情了吧,我已经被你说得有点不舒服了。”
二十二岁的祖万杀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不出所料道:“果然未来的自己就是会无端讨厌些。”
祖万杀哈哈大笑,手臂收紧想个狗皮膏药一样不松开,道:“是呀是呀,你很有成就感吧!”
“谁会对自己是个混账这种事情有成就感啊!”
……
之后的日子里,祖万杀继续默默陪着屋渡厄,她知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未来终将陷入混沌,但这些已经上演过的过往却令她不可自拔,就仿佛是逃避屋渡厄已经永远离开她的事实。
她将这些旧事再温习一遍,如同将和屋渡厄相爱的时间延长了一倍,直到世界终结,她将重生成一个陌生的道微。
道微的名字是一个书生告诉她的,她的生命里没有屋渡厄。
祖万杀亲眼见证了屋渡厄摆渡了无数灵魂,一一数得,三万八千零六个,直到她在泥犁山中,花景明那间小木屋中飞升之夜。
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安静而哀伤地看着屋渡厄缩在被子里,双眼却睁得明亮。口中喃喃:
“与其寄希望于天地,那自己为何不成为一种公道!”
“……这生死不变的人上人,人下人的旧戏,何时才能唱完?”
屋渡厄坚定反抗的意志在黑夜中熠熠生辉,祖万杀在私有的爱意中不断滋生出纯然的敬佩,但天光降临,破开天际,骑着九头蛇坐骑的法士娘娘从天而降。
祖万杀仰头看着九头昧,屋渡厄自渡一劫,却又卷入了更大的死局中,不由仰天叹了一口气。
花景明破开门,喜极而泣。
“屋渡厄!天上来神仙,让你上任做鬼王了!你想通了,你得了道了!!!”
祖万杀不近不远地看着屋渡厄王袍加身,封王得道,跪在那洁白的雪地中,身姿挺拔。
……
天外天。
这里就是天外天吗?
刚穿过天浊门的屋渡厄一脸茫然地站在一片澄净温暖的光芒中,脚下的地面虚无缥缈,天空的颜色深邃透明,一切无情无性,无影无形。
金光后一道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在问屋渡厄:“你的灵魂怎么了?破破烂烂,苦苦楚楚,瞧着可怜。”
屋渡厄猜想,毕方既然渡劫,必然是有真仙在前领路,说不定此处,就是她世间的“无象大殿”。
屋渡厄心中悲痛,自知与祖万杀成了永别,但仍算躬谦,道:“我在人间时,与爱人欲要匡扶死者之道,摆渡灵魂轮回,便按照毕方捏造的‘救苦天书’承受兵解,成了不可超生的鬼王。因此灵魂破败。”
那声音了然道:“难怪,难怪毕方未能渡劫。”
另一个声音道:“三毒斩不断绝,渡才洁净,毕方还是未能参悟大道,难怪被三毒反噬,竟然害得一个无辜灵魂残缺至此,也算咎由自取。”
金光后静默片刻,知道屋渡厄以为那些神都离开了,才有一道声音道:“我已经将灵魂计出,算上魂飞魄散的残魂、三毒中的二人,以及永不超生的这位,还差最后三道灵魂未来到我等面前。此前我们定下的规则中,其中一条便是所有豆子全部从假乡取回,然而重重规则,毕方都没有达成,反而还葬身假乡。”
屋渡厄心中立即暗道:“是苏孝女,书生和如无。”
她的灵魂一直在泥犁山内轮回生死,后来随着混沌消散,并没有跨过天浊门。后两人干脆也进入了混沌,根本不想离开假乡。
不知道眼前这些神,又要如何化解这个残局?
屋渡厄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将自己的那个假乡放任了之,毕竟祖万杀他们还在等着混沌后的重生。可她又怕毕方渡劫失败,假乡要被取缔。
她能和这些神恳求吗?
这些神真的在乎他们这些被随意创造的灵魂吗?
将毕方下放进假乡渡劫,就是为了能够任祂发挥,这些神会在乎沙盘上的沙砾如何痛苦,又如何挣扎吗?
可即便如此,她也是逆风而来的一粒沙砾。总要为自己的世间说上一句话,才能安心消散。
屋渡厄立即跪地,无比诚挚,无比虔心地恳请道:“诸位上神,还请高抬贵手,留我的世间重新复生,任其向荣。”
她没有任何条件可以谈,任何代价可以付出,除了一句恳求,在如此无法逾越甚至无法面见的巨大差距前,都是枉然。
金光后的神没有回答她,而是互相交谈起来:
“毕方死在了假乡中,可否要再给一次机会?”
另一道声音豁然大笑:“哈哈,你这老儿,还是偏心的,既然不希望那灵鸟死了,何必渡劫呢?祂境界不到,反倒害了这些假乡魂魄。”
那位被说的有些挂不住脸,沉声道:“等毕方回来,我必然好生教导,不可让祂如此漠视生灵。”
“好,不可漠视生灵,我也是这么想,那各位,集思广益吧,这个屋渡厄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那嗔毒痛不欲生将她送来。你我该如何作答呢?”
屋渡厄心中立时紧张无比,又希冀无比。
片刻沉默后,那位叹了口气,道:“依我之见,虽然都是虚设,可情爱仇怨从来有真无假,灵魂便是情爱仇怨,既然是真,那灵魂,也便都是真的了。如今假乡不假。”
“假乡不假?嗯,不错,假乡不假了!哈哈。”那位神呼唤了一个名字,屋渡厄只觉得耳畔一空,什么都没有听到。
被呼唤遵名的神道:“这些灵魂都在我手中的乾坤袋中,诸位如是首肯,我可以原像下放,混沌也可转眼而过,不必令屋渡厄等待漫长的混沌重生,也算毕方对她的补偿,如何?”
片刻后,似乎得到了首肯,那位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照……所言,原样下放,恢复假乡。毕方做下这等事,我定然要惩罚一番。”
“也好,也好。”
屋渡厄顿觉浑身在极度紧张过后,如获新生般瘫软了下来。
这些神三言两句,竟然同意了恢复假乡,甚至“补偿”自己?
她不敢置信的同时,有感受到了一种极度悲怆的讽刺之感。
祖万杀、白命兰、孟应尘、甚至更有苏孝女、善恶零……这数不清的生命如何挣扎剧痛,如何悲欢离合,任执念穿破世间,任筹谋无数个来回,送她来到这真理之境,能做的竟然只是一句跪在此处的恳求,真理,也是众神口中的几句商讨。
可即便如此,也给了她天大的恩赐。
屋渡厄无声哂笑,唯有重重叩首,谢恩。
一道流光洞口从她身侧破开,洞口后是黑暗混沌。
金光后一道金光挥洒,注入其中,转眼间,混沌里有了光芒,开始凝聚,山川大地有了形状,日月从边界升起,河流奔腾汇成海洋。
天地恢复,生灵萌生,在地面上奔跑爬行。
金光中一口巴掌大的麻布口袋张开,无数密密麻麻的七彩豆子从中倾泄,重新进入了这天地间。
屋渡厄看着这些七彩的豆子,她从中感受到了一个个无比熟悉的灵魂气息。
屋青青、屋长生、屋通行、姬会然……
那些从她手中摆渡而过的灵魂,在她面前穿过,回到了世间。
“屋渡厄,你看到了,这些灵魂,原本只是一些豆子,是在假乡中侵染了爱恨情仇,反而成了灵魂,焕发了色彩。我已然不能将它们装回我这破口袋里了,以后只能由你继续照料它们。”
“……您是说……”
屋渡厄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那声音依然洞悉了屋渡厄的所有念头,直接道:“你是个好灵魂,情-欲缠魂不痴,毒害尽受不盲,远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