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做了一个极长的梦,醒来时我竟还站在那片木筏上。撑杆的老者背对着我,身影在薄雾中如一株孤挺的老松,寡静而沉稳。
眼前烟波流转,脚下流水潺潺。
“我这是在哪?”我呢喃问道。
老者并未回答我,只是轻轻拨动竹竿,似乎又要载着我驶向更深的烟波。
一路烟雾障眼,似隔断了世间的光景。细腻的水雾随风穿入我的袖袍,又柔柔拂动我的发丝,仿佛挽留,又仿佛催促,我回头望去,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我遗落在了身后。是什么?我记不清了。
“乐瑶姑娘可觉得身子有何不适?”老者突兀地问道,带着些许关切。
“乐瑶?”我心中一动,四下探寻,湖上烟波浩渺,竟不见第二个人影。
“乐瑶仙子在看什么?”
“仙子?”我喃喃低语,愈发疑惑,便试探着问老者:“老先生,你在同谁说话?”
竹竿缓缓划过水面,只听他平和地笑了两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姑娘你可有不适?”
我抬手捶了捶胸口,眼帘微阖,“实不相瞒,我好似做了一场极为真切的梦……不,或许是好几场梦。梦里有人哭,有人笑,可一切都似雾中花影,抓不住,看不清。醒来后胸口空荡荡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掏空了,可我又觉得沉重得难以喘息。老先生可知是为何?”
老者不答,似是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人生莫非梦一场,何需执着。来,喝下这个吧,会让你好受些。”
他俯身用一小瓢舀起湖水,轻轻递到我面前。湖水澄澈,却夹杂着些许香灰之味。我接过那小瓢,犹豫片刻,终是仰头一饮而尽。
顷刻间,烟雾消散,霞光氤氲,眼前一切湖景仿若泡影。我只觉一股祥和清净之意从心口溢出,浸透四肢百骸。片刻后,我的脸颊仿佛被一只莹润的手轻抚,心底的空虚渐渐被某种无法言喻的暖意填满。
我更昏沉了些,待回过神来,却不自觉流了两行清泪,抬手擦拭,却止不住那泪水越涌越多,仿佛有无尽的哀愁倾泻而出,随即忽而释然。
“花自飘零水自流,哀肠寸断解心愁……站稳了,咱们就要到了。”
我抬头望去,远处雾气缭绕中隐约现出一片明亮,心中惆怅,却又安然,恍如隔世。
……
俗话说得好,两眼一睁一闭,十八年后又是一朵好花。我虽未真真切切体会过生死轮回,却实实在在梦到过!梦里似有大千世界,醒来时却什么也记不清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我滔滔不绝地同小白和老树唠上几天几夜。
据老树所说,我将沾着香灰的“神土”分给大家后便晕了过去。这一晕可不得了,我竟又变回了一株小霞草,连花骨朵都没了,吓坏了他们。
“我的小花花,这还多亏了小紫呢!”老树扭动着老枝,絮絮叨叨地说道,“你又缩回去那么小,小紫怕遮了你的光,便硬是将自己歪到一边去。可谁能想到,你这一睡竟是上百年……你看你看,小紫就在那儿……”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株生得歪歪扭扭的胜红蓟,花苞垂地,枝干虚软。我心头一紧,竟没察觉小紫一声不吭。我连忙叫道:“小紫,小紫!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过了半晌,竟无丝毫回应。凡间人睡姿不当会落枕,难道花也会如此?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嘿,在人间,医者用正骨推拿来治失枕,花草岂能没有相应之法!”难得有机会在大家面前展示自己的身手,我紧张地搓了搓手,又闭目运气,随后抽出我发髻上的绸带,任瀑布般的发丝垂至腰间。
几番折腾,我将绸带一端缠上小紫歪曲的根茎,另一端系在老树的枝干上,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再过些日子,小紫定能恢复原样!大功告成!”
正自得间,耳边却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看来你在人间游历一番,果真长进不少,如今竟也学会做花匠了。”
我回头一看,竟是恩公,不过这一回,他的气势却有些不同了。闪着金光的绣纹顺着他的衣摆向上攀延,衬得人气宇轩昂。他走上前来,面露笑意地打量着我布置的杰作。
“游历?花匠?”我摸摸脑袋,不记得自己何时下过山。至于花匠花仙花精,听着都有个“花”字,想必是夸我的。我忍不住飘飘然起来,“呵呵,是啊是啊,颇有长进!”
他面色和悦,抬眼望向天际,一条闪着氤氲霞光的绸带便从云中垂下,被他一手接住。他靠近我些许,低声道:“还记得当年你我之间的约定吗?”
“那是自然!本花一言九鼎,绝不食言!恩公小仙有何差遣,尽管说!只要不把我抓去熬药,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嘴角勾起一抹粲然的笑,眉目间的肃然却未散去,“如今我当值期满,就要回天界去了。你可愿随我同赴九重天?”
“九重天?”我怔了怔,忽而心生欢喜,“好呀好呀!我是不是要做神仙的跟班了?” 天上的日子漫长枯燥,许是他觉得烦闷,带上我,偶尔还能给他开两朵花解解闷。
“不是跟班,而是做一个真正的神仙。”他背起手来,语气平和,却透着几分威严。
这幸福来得太突然,我一时竟呆住了。他走到我面前,用手中的霞光绸带将我的发丝束起,叮嘱道:“天界规矩森严,你要逐渐把性子收敛些。”
“好,好!”我忙不迭点头,“那我们何时出发?”
“即刻。”
即刻?我一愣,转头看向被吊着的小紫,她向来爱美,如今为我变成这副模样,我还未将她治好,如何舍得离去?更何况,小白、老树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看出我的犹豫,缓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才刚醒,还没好好同他们叙旧呢……”我低声道,试图博得他的同情。
他走近了些,仔细看了看那几株生得最好的花草,“将他们带走,倒也不是不行。”
“恩公,这可使不得!”我连忙拦住,“他,他们都是还没修炼成行的花草树木,不可随意易位……”
他却眼神笃定,“你不是已经给他们分了焚香么?”
焚香?我一愣,还未来得及追问,他微微一挥手,地面骤然亮起光芒。“选两株吧。”
我有这么多朋友在这儿,竟然只让我带走两株,这也太狠心了吧!我左右为难地看着满山花草,小白、老树,还有为了我变成歪脖子的可怜的小紫,一个都舍不得。思来想去,我壮着胆子跟他哭诉道:“恩公小仙,我本就是一株无父无母的小霞草,幸亏有大家相依为命,才苟活至今。如今到了天界,水土不服也就罢了,人生地不熟的,若没有老树他们陪着,我怕是……”我故意顿了顿,装作悲从中来,低头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他看着我这副模样,长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额头,“我方才说了,天界规矩森严,你若把整片山头都搬上去,成何体统?”
“三株!就三株!”我赶忙伸出三根手指,生怕他反悔似的补充道,“您看,这样既符合规矩,又让我在天界有个依靠……三株,真不算多!”
他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念诀,掌中骤然现出一个锦织小袋。小袋通体泛着锦绣龙纹,气势非凡。他将其递到我手中,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此乃乾坤袋,可纳百川、容万物。你用这个将他们带着吧。”
我双眼一亮,满心欢喜地接过乾坤袋,迫不及待地跑到老树跟前,拍了拍袋口,轻声说道:“老树,我要带你去天界啦!进来吧!”话音未落,只见袋口微微一张,老树竟整个被吸了进去。
“哎哟,这真是个好宝贝!”我喜滋滋地又跑去收了小白,等到小紫时,我不由得放慢了动作。她向来爱美,每一片花瓣都要光洁如新,我将袋口缓缓靠近,小心翼翼地对准她的花冠,心里祈祷着可千万别刮蹭到哪处,否则她肯定不会原谅我的。
待他们三个都安然入袋,我轻轻拍了拍锦袋,轻快说道:“我们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恩公嘴角微微扬起,却很快又收敛了笑意。
山风猎猎,霞光遍洒,祥云缓缓升起,我蓦然回首望了一眼满山花草,心中竟生出一丝恍然隔世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