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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兄弟阋墙(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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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落八云王族的寝居是一座白砂岩筑造的宫殿,在迦落八云的语言中也有光华、明珠的意思,绿树掩映间探出金顶白墙,水池清波徐徐。

“待到夏日,此处有莲花盛开。”年轻的王漫步走入拱顶长廊,向站在阶下的人走去,笑意盈盈唤道,“海月。”

时楼转身看向阿若兰,“舅舅。”

阿若兰不喜欢他的名字,亲自给取了新名,并立刻下令向族人宣告了王子的回归。

“在这里还习惯吗?”

时楼点头,阿若兰对他十分关切。

“那日你风尘仆仆而来,可把我吓了一跳。”关于起事,阿若兰曾与时楼似是而非地商榷过,但一直没有大动作,直到近来才传了封信,意思是告诉他可以见机行事了……

哪里想到这位更是重量级,直接带兵叛了。

其中的艰辛与危险,阿若兰难以想象。那支军队他亲眼检阅过,训练有素,如臂使指。时楼承认是在幽州就着手准备了,养兵花费甚大,好在他的兄弟们一个比一个大方——这些年来,时楼所敛资财都用来蓄养军队了,这样的胆略,即便是阿若兰也感到心惊。

“你母亲是大漠最美的女子,脾气也最刚烈,她要做的事情,没人能拦得住。如果能稍稍柔顺一些,或许就不会……她又是那样重情义,才会被人骗去真心。”阿若兰望着时楼肖似胞姐的面庞,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实在是担忧。”

事发后,外界皆传言此子有豺狼之心,阿若兰却只觉得他是至情至性之人,与红莲一般无二。是裴氏对不起他的海月。

父兄皆战死,有权势的亲族也被屠戮殆尽,唯阿若兰一人忍辱苟活至今,本以为此生复仇无望,唯独这个占了仇人血的孩子,让他再次看到了希望。

但这毕竟也是阿姐唯一的子嗣。

“海月,万事小心,我不愿看到你出事。”阿若兰拉起时楼的手紧紧握住,“让巴图尔跟随保护你。”

从迦落八云,时楼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如果裴兰能在这里长大,该是一番不一样的光景。只可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迥异的瞳色与肤色让他得到了夏人更多的目光,一个血脉上的异类,看到他的第一眼,想到的都是他的母亲;被大夏养育的言行举止,也让他难以融入大漠的风俗,迦落八云的人看到他,会想到他的父亲。

“谢谢舅舅。”

“据巡检来报,有一伙人马在东边徘徊,去年秋天在索察河驻扎,是北凉残党,为首的是个女人。”阿若兰对曾在幽州发生的事情略有耳闻。

“应该是独孤灵,独孤王的小女儿。”

独孤王一死,北凉人心离散,在幽州军的攻势下不堪一击,如时楼所料想的那样分散成了大大小小的部落,偶有联盟,难成气候。独孤灵是个聪明人,要想从那些藩王的追捕中活下来,只能离开北凉,另找地方立足。

“是那个招婿招到你头上的?”阿若兰打趣。

时楼无奈,“舅舅。”

能不能别提这个了。

一提到这事他就要想起裴英,一想起裴英他就头疼。个小混蛋,正事不想,就想谈恋爱。

罕见的少年情态让阿若兰开怀笑了,他其实并不比时楼年长很多,但看时楼的神情纯然是在看一个小辈。

“那些非议,你不要放在心上。”阿若兰知道他身份尴尬,暗示道,“你是本王的亲外甥。”

“多谢舅舅,海月心领,但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日后领兵又如何服众。”时楼不需要阿若兰来替他解决那些背地里的恶意。

*

皇子叛国,万民唾骂。曾经感念其恩德所立生祠,被连夜捣毁。朝中与宁王交好者,尽数受到牵连,甚至太子都被惩处。本以为这已是帝王盛怒,过了这波就好,没想到春水融冰的时节,又起风波。

一封请愿的血书从偏远府县送到了紫宸殿的案头,定州民冒死揭发,牵扯出一串贪官污吏,定州雪灾,赈灾钱粮却被层层克扣,致使定州鸡犬不闻,遍地是冻死饿死的老弱妇孺。其中领头的那位正姓欧阳,太子族叔。欧阳化消息灵通,不惜一切代价要拦下,万万不可在这个关节眼上再激怒皇上,无奈总有人碍事,天公也不作美,一场暴雪误了行程。只好压着犯事的子侄亲自前去请罪,判处午时处斩以儆效尤,却仍未能平息帝王怒火。

裴长泓查出了裴苍背地里做的那些事,不仅是公事,更有结桐巷子。

之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年少慕艾,多收纳些娇妻美妾也无伤大雅,可在外偷偷豢养娈童舞姬,羽翼未丰就如此放浪形骸,莫说皇室,放在商贾平民人家,也是不肖子弟。得意忘形,哪里堪为一国之表率,以后真要给他继承了大统还得了!裴长泓感到失望至极——更何况叛乱之中,还不知他这好儿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若是他为兄不仁,逼得人不得不反,就是毒;若是受害者,被利用得团团转,就是蠢;若是同党,那就是又蠢又毒,死不足惜,权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不管犯上哪一条,都足以让裴长泓废了这个没用的东西,连招抚人心这点都做不好,在他这个年纪,他已将太后和天下儒生都处理好了。

至于更深的逾矩之处,裴长泓下意识地不愿去想,实则心间却蒙上了一层阴翳。

混账东西,如此贪恋异族混血,究竟是想看到哪张脸!

裴长泓被生生气病了,欧阳丹前去求情,也未能面见,只传了一句话,问她究竟是欧阳家的女儿,还是大夏的皇后。

上京一夕之间风云变幻,多个与太子有关的机构都被清洗了一遍。

黄钟山,草庐。

枯荣大师仍旧在与裴英讲经。草庐寒冷,虽说烧了炭,隐居此地仍然艰苦非常,也就枯荣看淡世俗享乐,不以为意,反当做是历练。裴英陪着在这受冻,手指都有些僵硬,然而神情如常,甚至可以说比这早春清寒的山林更加冷漠。不喜华服簪饰,每次出宫都轻装简行,乍一看雌雄莫辨。

漫长枯燥的对谈结束,裴英起身行礼,临走前,枯荣又叫住了他。

“僧道司在大皇子辖下已久,陛下有意收整,不知公主有什么打算。”

“师父若想要,本宫自当助力。”裴英稍稍回身,半张侧颜娴雅优美,一等一的好面相,然而眸如点漆幽深不见底。仅仅一个冬天过去,五官长开些许,玉人似的,气质却更加沉郁,锋芒内敛。

不再那么古怪了,但更让人望而却步,只可远观。芳华宫一直服侍的宫女,早些年还敢与他打趣,现如今早已学会当个聋子哑巴。

“殿下已有头绪了?”

枯荣有不远千里而来的虔诚,这虔诚之心若是要去实现,即便他对世俗无所求,也会显出野心的一面。裴英能与他合作,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枯荣需要一位贵人来当这个吸引目光与向往的靶子,试问还有谁能比皇室更尊贵呢?

本来是裴莲,可当时裴莲与裴苏决裂,时楼失踪生死不知,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人在绝望慌乱的处境下原来真的会去求漫天神佛。裴英食言,还是去黄钟山找了枯荣问卜。

裴英由暗处走入明处,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权势这种东西,一旦沾了就是入了局,没有轻易脱身的可能了。

“僧道司总领之下,权分八位,除去四位原职变改,有四位增设。其中上京东西郊两位,江南、巴、蜀、闽地、滨海、西北各一位。师父名扬天下却不在其中,确实说不过去。”裴英幼时爱种树摘花。卧房背阴狭窄,房前的角落里栽了一株小树,是他自己迁来的橘子苗,养活了,后来还结了果子,果子最后还成了拿不出手的生辰礼。

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种,死了不少小花小草小树苗的。他从死亡中总结出了经验,也偷偷观察宫中花匠处理的手法,当时因为距离死期还遥远所以无所事事偶尔会感到寂寞,所以想要栽种的意愿也很坚定,没有半途而废的意思,所以最后他学会了。

学会后再回头看,其实很简单。

“三宝精舍的大长老广施恩德于民,是个仁和慈爱之人,遇到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不会袖手旁观,正好收容北边来的难民,也算是减轻了巡防营的担子。可惜师父想必不会愿意寄在此处,有争名之嫌。西郊玄真观则多与权贵交好,近来忙于编纂经典以证正统。玄真观屹立上京近百年,根基深厚,民众信服,隐隐有压倒的风头。”

要准备好肥沃的土壤,在适宜的天气埋下,不要频繁去打扰,也不能放任其自由。剪去多余的枝芽,从益虫中挑选出害虫杀死,枯萎的草木烧成灰滋养还活着的花。

“当今圣上为政,偏爱制衡中庸之道,眼下虽不喜佛法,但早晚会再任用。师父是博闻强识之人,脑海中经文诵本不知凡几,只说予本宫,说予父皇,说予权贵名流听,都是大材小用。如若四海讲经于民,才是上策。既开民智,也不妨碍门后的世界总是取决于开门的钥匙。”

唯有如此精心饲弄,才能结出果实。

院外候着的仆从听到命令,从马车上取下一个沉重的包裹,里面是白银细软。裴英将包裹交予枯荣,还有好马一匹,护卫三人,恭敬道,“还望师父暂时离京,替本宫四处走走,若本宫有幸等到京中平息的那一天,定将亲自迎您入僧道司。”

枯荣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低声念了句佛号,“那贫僧就有劳殿下了,殿下珍重。”

离京云游,既是宣扬佛法,又是暂时避难,远离上京的漩涡。此举看似是效仿当年裴帝与孝仁太后之事,却截然不同,至少枯荣亦从中获利良多,没有拒绝的理由。对裴英而言,也是一举多得,一来帮他减轻压力,蛰伏以待时机;二来他也确实没说谎,枯荣的才智施之于民才是大用,权贵垄断知识与财富,裴长泓多年来提拔江南士子,就是有意打破这个,佛法可用于治民,治服太过则会愚民,愚民易生虫蠹,滋养朽木;三来,枯荣一走,京中有一半算一半,自然佛子独大。

枯荣与裴英有部分目的重合,所以暂时可为盟友。但裴英所为全是私情,与枯荣的宏愿不会一根绳太久。尊奉佛法,是因为时楼迎佛入京,肯定有他的道理,虽然裴英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猜对猜全——凡事与他有关,好像就没了笃定。

他曾心死如灰,不愿听外界种种风流传闻,不敢想那人真的对他绝情至此,却也不得不接受。可直到时楼造反起事,太子首当其冲,他却因为那些风波反而安然无恙,这才又生出些希冀,原来是被骗了,没有被抛弃。灰烬中残余的星子,只需要一点点助燃物,就可以再度燎野。

为了这一点希冀,他不介意周旋下去,裴英向来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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