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并没等到归晚的解释,林慕南拿着乐谂知提供的电子阅读器,把存储其中的图文资料又逐行阅读了一遍,抬起头来:“谂知,出这次任务的媒政专员,劳你多叮嘱一句,当事人不希望被外人议论。”
“乐门专员有我约束,调查对象不知全貌,也不用担心。”乐谂知说,“首轮大筛我们派出了很多人手,没从酒店监控视频里发现有价值的信息,却通过一对一地同当天酒店餐饮部的顾客和工作人员套近乎,找到了一些线索人士。截出来放到调查报告里的系列照片,出自一名化妆师拍摄的视频。”
“我看原视频并不算小,被人拿着设备拍摄这么久,我们居然全没注意到。”
“这视频你打开看一眼就知是偷拍。”乐谂知看了看归晚,“说来也巧,那名化妆师当天路过酒店门外,瞥见小晚,当即惊为天人,进店用餐算是临时起意。为了收藏小晚的影像,他暗自用修眉剪刀把背包侧面的水杯袋剪开一道口子,漏出手机的摄像头,凡是共处同一空间,就对着小晚盲拍。拍到的画面,在乐门媒政专员找过去时,据说连那化妆师自己都还没仔细查看过。”
林慕南就没再朝着乐谂知深问了,留下的时间空隙自然由归道子补上。
“小晚,你怎么能拿慕南哥哥做实验呢?”带着些微责备、些微诱导,和些微缓和尴尬、调解纷争的意味,归道子低下头来问归晚。
归晚总是昙花一样地恣意和沉默。
归道子主动开口介入这个事件,林慕南顺势就提出了关键的一个疑问:“那么霏儿发生的问题,是不是也……”
“不是。”归道子一口将之打断,“南南,菁华委托谂知是围绕你进行调查的,而我这边则是围绕着霏儿中毒反复确证过了,霏儿就是河鲀中毒,单纯的烹饪意外。”
真是这样的话,林慕南倒是松了一口气,问题好歹只局限在宗门子弟内部,还有相当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便能保持事态可控。
事已至此,保护归晚,给以适当的教育和约束,仍将会是后续处置里的核心问题。
“南南,菁华,谂知,世伯厚着脸皮,用内情搏你们几分同情。”沉默了一会儿,归道子又说,“小晚她你们不一样。人情世故我没有从小教她,虽然已经八岁半多了,但在这方面总是显得很懵懂,甚至可以说就像婴幼儿一样,她就是伤害了别人,也是无心的。”
归晚这时抬头看了林慕南一眼,高山湖泊一样的眸子里可见几分慌乱。
心里一软,林慕南说:“我相信小晚无心害人。”
“既然如此,我替小晚道个歉,能不能请求你们不要对她怀有成见?”归道子因势利导,赶紧引诱归晚表态,“小晚,你跟哥哥们说,下次不会这样了,快点。”
归晚复又低头,紧抿唇线。
归道子只得且先自行找个台阶下:“那什么,南南,我带小晚回去好好教育,过几天,一定给你一个郑重的道歉。”
“我的积木还没有搭完。”归晚嗓音低低怯怯地,说这话时眼睛定定看着林慕南,幽窅目光一如从前,仿若从秘境里来,带着投石问路的使命。
掐指算来,这个小姑娘现今已是八周岁九个多月的年龄了,轮廓渐开,未改幼年时的无辜娇美,又添几分如豆蔻梢头含苞欲绽的小成之象。
无论幼儿还是儿童阶段,归晚的美貌总是毋庸置疑,绝多的世人在初见她的第一眼,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就像被流光璀璨的仙术定住,陷入忘其犁锄的沉醉抽离,进而涌发出人心对世间美好事物深度接纳的欢愉。
而林慕南对于归晚,在眼前一亮与心底一震之余,随后漫长的时间,总感有沉甸甸的使命在身,与顾门遗民教化事业尽相牵连是表面缘由,更深的牵绊来自归晚的一颦一笑甚至沉默之间所泄露出来的对林慕南的眷恋,她那么昭然若揭地把他安排进她内在世界的显要位置,深切注目,他无法假装看不见而省去回应——尤其在她人生稚嫩的本初,如一株春花盛开于从未被污染过的净土里。
“积木搁在那里,还在那里,你喜欢就接着搭。”林慕南不由地说,心中动荡未平,却对于归晚的情绪本能给予了安抚。
指端响起了通话提请铃声,林慕南看一眼拟幻屏,见提请人是程甲,便知是孙神通那边的情况,并没有立即将电话接通,计划稍后再回拨过去。
“小晚,我本心想陪你把事情理清,可是不巧有其他急事。好好听你爸爸的话,玩累了可以跟白荷阿姨回天佑庄园。”林慕南对归晚说完,又转向归道子,“左世伯,左记茶点别具风味,菁华一番心意,你不妨在这多休息一会儿,我先赔个不是,今天只能失陪了。我先走一步,菁华、谂知,一会儿联系,有事相商。”
归晚的眼睛蓦地盯住林慕南,仰着头,面容明显慌乱。
林慕南迎向归晚的视线,又出言安抚了一番:“小晚,我相信你没有恶意,我不怪你,也不放弃和你的情义。晚一点儿,咱们聊聊好吗?给我一点时间。”
归晚面上的焦虑仍然如波涛汹涌,就那样看着林慕南的背影消失于门口,眸如黑洞。
归道子追着林慕南走出茶餐厅:“南南!”
“归世伯。”
归道子面容寒峻:“小晚可能有异食癖,她……总会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魏拂尘也早有这样的怀疑。”林慕南说,“归世伯,你放心吧,从小晚来到遗民暂置点,从晓闻女士初次把她带到天佑庄园起,我就自认对她有了责任,在你和归世伯母之前,晓闻女士是做过收养小晚的准备的,真要那样,也算成全了我们兄妹名分。即使最终小晚回到归门,我也把她当成自家小孩。”
“你果真不恼?”
“儿童行为的偏差,毫无疑问应该以教育引导为主,哪有因为小孩不完美就斩断关系的家人啊,对吧?我再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好好跟小晚聊聊。”
“那你如果想不通,你再来找我。”
林慕南点头,转身时,见归晚就在门口看着。
邓黎匆匆赶了过来:“南南,阿甲联系不上你,把电话打给了我。”
“先走吧,路上我给他回电话。”
行车途中,回复了程甲之后,鬼使神差地,林慕南又给纪朝暮打去了一通电话。
“大魔王?”
“朝暮,你跟小晚,这两年来往多吗?”
“当然,除你以外,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她来说,应该也是。”
“那你觉得,小晚是个怎样的人?”
“聪明啊!还很特别,像你一样,和所有人都不同。”说到归晚,纪朝暮像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吗,我从没见过可以手绘地图的小朋友。对了,小晚会种植物,很多别人养不活的植物她都可以复活。不过我也怕她,她总是炼丹给我试吃,有一回弄得我一连拉三天肚子,还有一回我是在医院醒过来的,怕她被大人责备,我只敢说那是换季生命。”
林慕南哭笑不得:“你把握着点,别她给你什么都吃。”
虽然自始就觉得归晚不至于藏着恶意伤害之心,但是至此,经魏拂尘、归道子、纪朝暮三方佐证,林慕南才基本认定,归晚的行为仅是一个天才儿童的与众不同。
“阿黎,回左记医院一趟。”林慕南说,他突然觉得有必要现在就跟归晚说清楚他的态度,何苦放任如此简单的龃龉在那里发酵呢,毕竟,智商高的小孩往往更会钻牛角尖。
“我相信你,小晚。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抬头看看我。”林慕南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当把归晚的脸抬起来时,只见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碰就噼里啪啦往下掉。
林慕南笑了,抹了两把她颊边的泪,偏头看着她,调侃:“真么多的眼泪,咋攒的!”
归道子于一旁进一步解释:“小晚之于归门,就像南南你爸爸之于林门一样,是行业天才。仅仅这一年半,她就改良了很多种子,培育的很多农作物新品种,我都陪她申请了专利。这个孩子有天赋又专注,未来可能会是卓越的农学家、植物学家。”
“我明白了,小晚你那根本就是神农尝百草。”小姑娘的眼泪根本就擦不净,林慕南由俯身至单膝跪地,往怀里拥了拥她单薄的身体,“别哭了。我是愿意试用你的发明成果的,但是下次能不能提前告诉我,让我也帮你预估一下风险?”林慕南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细微表情,带着哄诱意味,“你虽然聪明但也有那么一点可能会失误呀,万一不小心把哥哥毒死了,我倒一了百了,你以后那么漫长的一生,想起来总是要痛惜的,是吧?”
“归晚点了点头,又补充说:“我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南哥哥你一定长命百岁。”
“借你吉言。”
归道子从旁感叹:“我这小姑娘看着脆弱,其实不爱哭,这么伤心地哭一场,算是给你赔不是了。”
“是我不够细心和耐心。”
归道子摇头:“你这么说我又如何自处!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让她大半的童年孤苦无依……我,我会弥补她,全力疗愈她的心理创伤。”
“归世伯,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万物都有裂痕,那是光照射进来的地方。我想,关键在于为疗愈创伤,你和小晚都真正做出了努力并让彼此看到,最终伤不能愈也没有关系。”
与归道子父女别后,去往风波园的路上,林慕南想到了曾经一个宁静的夜晚,他和夏青璇,为了一只赠品小熊玩偶而买下的一大瓶糖果,每人随机地从糖果瓶里取出一颗,在包糖果的锡金纸上,夏青璇的那一张写着:在世态炎凉里,我会相信你。林慕南自己的那一张上写着:万物都有裂痕,那是光照射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