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
季明怀被押到宋暄面前。尽管已经沦为阶今日下囚,但这位季大人依旧泰然自若,神色丝毫不见慌张。
反倒在路过宋暄时问了句:“你就是宋暄?”
宋暄“哦”了一声:“正是,你认识我?”
“差点赢过张二公子成为状元,还来自青州,自然印象深刻。听说连小侯爷都对你青睐有加,还特意向陛下申请将你调来大理寺。”季明怀忽然促狭一笑,“原本还觉得奇怪,小侯爷向来眼高于顶,怎么转了性子向陛下讨人。今日一见,季某倒是明白了些。”
宋暄眉头微皱,这季明怀想说什么,似乎有话外之音。
“你们不就是想问矿场的事吗?我承认,是我,矿场是我建的,吴建也是我找来的。”
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位户部尚书。看似镇定自若,但眼神出卖了他。尽管隐藏得很好,但说完刚才那一番话,坐下后,眼神有些飘忽。
听抓捕的士兵说,他们冲进季府时,季明怀没有一丝惊讶,就在正对着大门的花园里坐着,仿佛就在等着被抓。
宋暄定定看了他几秒,然后开口:“这么说,你和张家公子张敬元很熟稔?”
季明怀一怔,没想到他突然问这个。
“什么意思?”
宋暄:“听你口气,似乎挺为张敬元不平。”
季明怀哼笑一声:“还行吧,毕竟我这人特喜欢有才华的人。”
“哦这样啊,我也觉得他文章写得挺好的。”宋暄话锋一转,“季大人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那身为大人顶头上司的张尚书是否知情呢?”
季明怀忽地不作声了。脸上笑意尽失,死死盯着宋暄。烛火摇曳,光影在季明怀脸上不时晃动,这层光似乎给他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宋暄一时有些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隔了一会儿,季明怀移开视线,盯着地面,淡淡道:“他不知道。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
“那陈厉呢?他又是谁的人?”宋暄沉声问。
“不知道。”
砰——
宋暄有些生气,不禁拍了拍桌子。一个因为私欲而筑起高墙的矿场,疯狂吸食百姓的血,摧残百姓的生命,而一手创建它的人,竟然如此轻描淡写说“不知道”!
一旁的高柯也被吓了一跳。认识这么久以来,他从未见过宋暄如此动怒。
“你是户部侍郎,若他没有身份,你会听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安排?你以为你一个人抗下了所有,身后的人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谁知,季明怀听到此话蓦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笑了好久才停下,“我从来没说过有什么人指使我,我说了,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至于为什么听他的话……”
季明怀拖长声音,哂笑道:“白花花的银子堆在面前,谁不心动?要是你们,要是其他人,说不定拿得比我还多。”
宋暄内心如遭雷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这番言论。
“所以……”半晌,宋暄深吸口气,沉声道:“你觉得由你来做这个恶人,反倒是好事了?”
“这么说也没错,如果不是我,死的人更多,他们应该多谢我。”
“你还变成好人了,”宋暄声音陡然拔高:“那些多受苦受难的百姓,堆积成山的孩子尸体是因为谁!因为你!如今你却说应该感谢你,真是荒谬!”
季明怀嗤笑:“宋暄,你还是太年轻了。我建了那么大一个矿场,需要人帮我做事,我用银子雇人,他们得了钱帮我做事,这没什么问题吧。那些贱民本来连饭都吃不饱,因为我,他们如今还能每月拿银子。在矿场我还给他们吃给他们喝,何错之有?”
宋暄给气无语了,要不是他亲身去过矿场,亲眼见过他们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怕是真被季明怀这番话忽悠过去。
闭眼压下心中怒气,片刻后睁眼。拿起写好证词走到季明怀面前,平铺在他眼前。
“既然季大人认了,就画个押吧。”宋暄冷漠道。
季明怀随意扫了眼,就按了手印,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宋暄就近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
“高大哥,麻烦你把他带下去,单独关押。”宋暄收回视线。
随即,高柯押着季明怀就要走,即将出门的时候,季明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宋暄,整张脸在在火光中晦暗不明。
只听见暗哑的声音响起,像是恶鬼的低语。
“你信不信,最后定罪的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宋暄心中一凛,倏然回眸:“什么意思?”
季明怀不答,自嘲笑笑,转身离去。
留下宋暄一人怔在原地。
什么叫只有他,也只能是他……季明怀想说什么?这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变相地承认,他的身后的确有一个主使人。但他们不可能找到他,即使找到了也……
“想什么呢?”
宋暄瞳孔一颤,猛地回神。看向声音来处——是谢晏。
“一个人杵在这干什么?还这么入神。”谢晏撩起宋暄方才因急促转身而微有些凌乱的发丝,在指尖摩挲片刻后替他抚平。
动作只在几息之间,待谢晏收回手宋暄都未察觉。
“我在想刚刚季明怀说的话。对了侯爷,你进宫——”话说出口宋暄才想起来他似乎不应该问这话。
谁知谢晏并不在意,绕过宋暄找了个椅子坐下。脸上的笑并非平日那般充满戏谑的笑,眼里闪过一丝讥讽,转瞬即逝。
谢晏撑着下颌,看向宋暄:“你猜猜看,找我去是干什么?”
宋暄疑惑道:“陛下找侯爷去做什么我怎么知道。”话音刚落,杏眼瞬间睁大,有些迟疑道:“不会是……季明怀吧?”
谢晏轻笑:“阿暄真是聪明。那再猜猜,除了陛下,我还见到谁了?”
“户部尚书张仲义?”
谢晏摆头:“非也。”
这下宋暄倒是不知了,便摇了摇头。
等了半晌也不见谢晏说,宋暄催促:“侯爷,到底是谁啊?在关键时刻把你叫走,会不会跟这个案子有关?”宋暄说着说着眼睛倏地一亮。
谢晏瞧着怪可爱的,也不逗他了。招招手示意宋暄离近些,宋暄照做。紧接着上身微微前倾,在距离宋暄耳侧约莫一寸处停下,将声音压得很低。
太近了。
宋暄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谢晏喉结震动的擂动声。
“太子和二皇子。”
谢晏接下来的话让宋暄更加震惊。
“是二皇子让陛下召我进宫,汇报此事。”
“什么?!”宋暄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结果,猛地侧头看向谢晏,“怎么会……”
宋暄此刻大脑嗡鸣,心神俱震,脑海中不断闪现季明怀走时说的那句话。
谢晏感觉宋暄的反应有些大,想起刚刚宋暄皱眉沉思的样子,蹙眉问:“季明怀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最后定罪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宋暄喃喃道:“说明他背后的人职位一定比他高,会不会……”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
谢晏懂了他的话外之意,不仅宋暄怀疑,他也怀疑。杨守才供出季明怀一事除了在场几人知晓,其他人不应该知道。可偏偏在那个时候……
二皇子当时的反应不对劲,一直说要为民除害,杀了季明怀。就他认识的二皇子可不是什么爱民如子的人,反而醉心权力。他这么急切的想要处死季明怀,让人不得不怀疑。
谢晏:“二皇子当时一直主张处死季明怀,为民除害。你的怀疑不无道理。”
宋暄蹙眉:“如果真是这样,季明怀会听从他的吩咐也就说得通了,可是……可是他是皇子啊,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晏深深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
“现在还只是猜测,没有证据。此事切莫声张,除了你我,暂时不要让第三人知悉。”
宋暄郑重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谢晏看了看宋暄眼中透露出的疲惫和眼底的血丝,轻声道:“外面天色不早了,今天就先这样吧,回去好好休息。”
宋暄:“我不累,还可以——”
被谢晏一掌捂住嘴,堵住了剩下的话。
“不可以,听话。”
拗不过谢晏,最终宋暄恹恹点头。
“我让高柯送你回去。”
***
翌日清晨。
守夜的衙役提着饭桶一间牢房一间牢房挨个盛米粥。这些人都饿了一天一夜,大部分又受了刑,早就饥肠辘辘了。所以见到吃的一个比一个激动,恨不得上手抢衙役手里的饭桶。被衙役用铁勺重重敲在手背,那些人吃痛不敢来夺。
依次走到其中一间牢房盛饭时,里面那人侧躺着一动不动。随即用勺子用力敲了敲饭碗,那人还是没有动静,衙役心中便觉得有些奇怪。
“起来吃饭了!喂!”
难道是伤太重了?不对啊,他记得昨日新来的那位宋大人特意交代了让郎中给他看一看,还给伤口敷了药。
当即开了门进去查看。
只见那人侧身躺在地下,嘴角溢出黑色的血,顺着脸颊流到了地上。衙役顿时心呼不好,颤抖着手指放到此人的鼻下,竟是半点呼吸也无。
“遭了……”衙役记得这个人是侯爷抓回来的,跟假银案有关,现在就在大理寺里面人没了,似乎还是个重要的犯人,侯爷知道了一定大发雷霆。
衙役片刻不敢耽搁,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
宋暄昨日一晚睡得不太安稳,醒来时头微微发胀。
天际逐渐变白,前些日子连绵多日的细雨冲刷掉了城中的灰尘。东方升起的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柩。
宋暄眯了眯眼睛,缓缓从迷糊中清醒。随即起身,除了特殊时刻要穿官服,平日里都可穿私服,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淡蓝色长衫换上,头上系了条同色的发带,整个人看起来清新淡雅。
宋义没在家,宋暄的膳食就有些敷衍了。近几日忙着假银案,更是没好好吃饭。今日也是,穿戴整齐后就急匆匆要出门了,压根没有用早膳的想法。
刚踏出门一步,就见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除了谢晏还能有谁,高柯还拉着缰绳冲他打招呼。
宋暄左右看了看,确定是在等自己才抬步向前。不禁纳闷,怎么一大早来他家?
“宋大人快来,侯爷等着呢。”
在高柯热情洋溢的寒暄中,宋暄上了马车。
“陈厉死了。”
宋暄还没坐下,谢晏就突然开口。
冷不丁听到这话,宋暄猛地打了个趔趄,差点来了个平地摔。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