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一直忍着没有直接问沈亦忱为什么会突然在特训基地驻医,尽管他早就十分好奇。
虽说沈亦忱所就职的汵大一院原本就隶属于军警系统,和军队、武警部队、特警部队等都算是系出同源,但他毕竟级别不低,况且不说是院长三聘四请亲自招回来的镇院之宝吗?究竟怎么会舍得把他丢到那么个犄角旮旯的破地方去的?
然而他只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沈医生,警车在停车场等我们,你要和我一起回基地吗?”
沈亦忱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所谓的郑副院长“流放”了的。
说来十分无稽。
虽然从机制上说,汵大一院原本就常有定期外派医生到同属军警系统的需求单位轮职的老惯例,然而从制度上说,怎么样也不可能外放他这样临床事务繁忙的正高级医生出去,更何况他身上还承担着重要的科研与教学任务,长期离岗造成的一系列损失将不可估量。
郑公子好色荒唐的声明早就狼藉在外,即便是远离八卦的沈亦忱也有所耳闻。
从前他只当成夸大的段子听听便忘了,没想到有一天段子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郑公子言行远比传闻更加荒谬。
几次三番近身不成,他竟恼羞成怒,趁郑老出国学术交流不在家,拿着所谓代理副院长的鸡毛令箭要挟要将沈亦忱降调。
摆明了滥用职权。其实沈亦忱大可不必把那纸装模作样的调任书当回事。
只不过他很想知道,过段时间郑老回国,知道了外出期间自己家好大儿的胡作非为后,郑大公子要如何收场。
所以他将计就计,在郑森屿后悔之前就飞速走完了停职流程。
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阵子也好,只不过仍有些放不下进行到一半的科研项目。
沈亦忱回头望了一眼门锁紧闭的实验室,不得不暂时抛下无奈,转而对林朗说:“嗯。我和你一起回去。”
这个回答说明沈亦忱也住在基地。
林朗当然高兴,却也因看出他眉宇间隐约的烦闷而担心。
返回基地的路上,他忍不住问:“沈医生,最近过得好吗?”
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叙旧实在有些突兀,沈亦忱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客套地答:“我都好,你呢?”
林朗开始有点后悔问了那无关紧要的一句话,沈亦忱没有听出他话外的关心,回应仍是一贯的温和,以及一贯的疏离。原本是想要接近他的,却似乎被推得更远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在心头轻轻一撞,微微酸涩,然而余味回甜。
林朗眉头一低,笑笑说:“多谢关心,我还是老样子。”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子,沈亦忱忽然说:“林警官,你以前也经常受重伤吗?我是说……在我认识你之前。”
林朗:“出任务难免的。”
“小伤也许难免,可你总是那样冒险……”沈亦忱微微蹙眉,“生命其实很脆弱,你一定也见过很多……你不怕吗?”
林朗笑了笑,爽快地说出了沈亦忱未出口的那个字:“我也怕死的。”
“那你为什么……”
林朗沉默片刻:“因为有比生命更不能失去的东西吧。”
作为身经百战的外科医生,沈亦忱早已见惯了生死,他曾经见过被扛不住经济压力的家属放弃的患者,却从未见过自己主动放弃生命的人。人的求生欲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本能,无论如何洒脱的人,在生命最后的阶段都会用尽所有办法延续生命。他真的想不出会有什么比生命更不能失去的。
他问林朗:“……比如呢?”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把颈上佩戴的银色铭牌从领口抽出,在手中反复摩挲着出神,似乎被无限久远的追忆拽离了这个时空。
沈亦忱从未曾见林朗脸上出现过这样的神情,忧郁而哀凉,仿佛碰一碰就要碎了……
Zack。
沈亦忱忽然意识到,铭牌上的那个名字之于林朗的意义,或许远比他想象中要更深重。
可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令他这般难以释怀……
他不愿深想,将目光移向窗外,前方是一望无尽的红灯。
他们没开警灯,警车与其他过往车辆一同深陷于晚高峰拥堵的泥泞中,一步一停,令人烦闷而无可奈何。
片刻之后,沈亦忱听见林朗轻轻地唤他:“沈医生。”
“嗯?”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甘心牺牲自己,来换别人的命。”
那一瞬间沈亦忱耳畔响起章局那句威胁:“断了你的英雄梦!”
仿佛有什么东西拽着他的心脏狠狠一坠,将他带入深重不见底的忧虑。
章局该是比他更了解林朗的。
所以他想成为英雄吗?
换成任何一个人,他都会付之一笑,仅仅把它当作一个大男孩不切实际的豪迈理想。
可若是林朗,他的确拥有造就英雄事迹的能力和立场,只要他不吝付出沉痛的代价。
英雄的代价。
是要以血肉为刀笔,一字一泪,深深镌刻在墓碑上的。
沈亦忱一时说不出话。
也许这样想很自私,他只希望林朗一直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过完一辈子,哪怕是碌碌无为的、泯然众人的一辈子。
良久,沈亦忱长长呼了口气,不再避讳地说:“林警官,你就是那样的人吧……你过去的经历我也有所听闻,在我看来,你就是那种能够坚守信仰而牺牲自我的人,非常了不起……”
林朗却摇着头笑了:“ 沈医生啊,虽然听到你这样夸赞我非常开心,但是你真的高估我了,我只是来不及想太多的普通人而已。穿上这身制服,职责赋予我的使命要求我必须不皱眉头地面对危险,脱了这身制服,如果守护重要的人需要我付出生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在前面,大不了就一起死,可万一赌赢了呢?”
警车上了高架,终于从拥堵的车流中解脱出来,司机如释重负地踩下油门,车速陡然变得轻快。
林朗望着前方,不染杂质的眼睛已褪去罕有的脆弱,恢复了往日的坚毅:“ 当然,我也怕死……但绝不后悔。”
“……”
沈亦忱的心跳明显漏了几拍。
刹那间,两人曾经共度的一幕幕惊险场景再次浮现脑海。
林朗曾经几度将他护在身后,为他挡下危险。
而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不再是电棍、酒瓶、流氓的花拳绣腿……迎面而来的,是真真切切足以夺命的子弹。
他仍毫不犹豫地挡在他前面。
是因为职责所在,还是因为……自己算得上他想要守护的重要的人。
林朗一直没再说话,沈亦忱悄悄转头去看,发现他已歪着脑袋睡着了。
大概今天累坏了。
沈亦忱想。
天色渐晚,陆离的光影穿透车窗划过林朗熟睡的侧脸,沈亦忱入神地看着,心底那一抹未明的情愫如暮色一般逐渐浓郁。
他其实很明白人类是容易对救过自己性命的人产生某种依恋情结的。
比如他自己就曾经收到过不少重症病患或直白、或委婉的情信。
总以为那不过是一种特殊情境之下的错觉。
如今感同身受,当事人自己也无法分辨自己对于救命恩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沈亦忱默默将目光投向窗外,警车已经驶入城郊,周边的景物变得陌生,他却觉得心中异常踏实。
因为身边有一个与自己目的地相同的人。
因为有他,旅途的结束不再意味着离别,因为有他,无论去向何方,他不会再是孤独一人。
黄昏之后,天色便会黑得很快。
警车逐渐驶离城区,窗外流动的霓虹逐渐过渡为浓墨晕染过的林荫,使得车内的光线愈发昏暗了。
全速行驶的警车在经过一个T字路口时转了一个大急弯,熟睡中的林朗被惯性一抛,人便歪倒在沈亦忱身上。
沈亦忱一下子绷直了身体。
他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靠在身边的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小心地转头查看,林朗仍然睡得酣沉,丝毫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宽阔的肩膀侧倾着,勉强倚靠在他和椅背形成的夹角里,脑袋则半靠在他肩上,因颠簸而摇摇晃晃,看上去很不舒服。
沈亦忱无声地缓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托起林朗的下颌,将他的头贴进自己的颈弯稳稳靠牢。
他的动作极慢极轻,生怕惊扰熟睡的人。
然而在警车急转弯的时候,林朗早就被晃醒了,只是昏头搭脑的犯迷糊,才一直赖着不肯坐直身体。
当带着熟悉清香的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下颌的那一刻,他已经睡意全消。
林朗克制着呼吸,仍然靠在沈亦忱肩上佯装沉睡着。
夜色浓稠,如同空气里化不开的柔情,将两颗心一同浸没。
沈亦忱始终望着窗外,自然没有看见林朗缓缓睁开又迅速闭上的眼睛。
林朗一直垂着头,也没能发现沈亦忱那双冷寂如霜的眼眸中悄然漫生的一缕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