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今天做的仍是打苍蝇的生意。
二楼铁马撞响时,阿笙正站窗边咿咿呀呀吊嗓,瞧见推门进来的客人,吓得喉咙一呛,飘上楼咳去了。
眉是青就着日光拨算盘,抬头看到云歇,再看到她身后跟来的,一张阔得不知米油几钱的脸,眼前一亮,问:“这位是?”
云歇:“不认识。”
游莲:“这是我家当家的。”
眉是青摸摸自己精心描绘的眉尾,决定不去理清这层复杂关系,与云歇挑笑说:“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有什么可以为客人效劳?”
云歇于是问:“有鸡卖吗?”
圆滚滚算珠在手指间拨得眼花缭乱,骤然一停,眉是青有些迟疑地重复道:“鸡?”
“没错。”云歇想了想,觉得不好这样为难人家,说,“鱼也行,鸭也行。”瞥一眼后面的游莲,加一句:“人能吃进肚子里,毒不死就行。”
眉是青对账拨下算盘最后一颗珠子,点点头:“我得去后面找找看。”
起身时忍不住问云歇:“是想养个玩玩?”
云歇反问:“好玩吗?”
眉是青耸肩:“不知道,没养过。但是看你现在养起来似乎有点麻烦。”
岂止是有点。
而且云歇没想养,谁要费这事呢,懒得纠正这点小小语误,随它去了。
楼中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座宝物堆砌起来的高塔,兀自流转光华。游莲围着转了一圈,边转边赞叹:“真漂亮啊。当家的,能买吗?”
云歇拣了条长凳坐下,好整以暇看他:“你有钱吗?”
游莲心虚。
另一头眉是青提只麻袋出来,拉开束紧的袋口,里面装了一只正正经经的红冠公鸡。贴心地拔毛割喉放干血,鸡闭目走得很安详。
瞧着就新鲜。
游莲道谢接过,掂几下袋子,确定不是又一袋蛆或者石头装模做样的,便扔进芥子戒和里头东西叮呤哐啷堆一起。
经过那样一遭后,他对能亲眼看到原材料感到很安心,问题就来了:“怎么吃?”
眉是青撩一眼他白得出尘的袖子:“见你是个讲究的,洗洗就能吃。”
“这可就太新鲜了。”游莲摸摸空空如也的两袖,抬头找云歇,“当家的,你带钱了吗?”
云歇从袖里摸出枚金元宝磕上桌,语气不善盯他:“你到底带了些什么东西。”
眉是青也想问: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这两天登她楼门的,尽是些金玉其外,一穷二白的。
游莲无辜道:“都说我走迷路了,哪知道要用上什么东西。”
“看来是富家公子哥出来游玩,柴米油盐不用你亲自操劳。”眉是青推回金元宝,“找不开。一只鸡嘛,就当我请的。”
云歇:“后面的你也请了?”
眉是青:“……”您老可真是深谋远虑。
眉是青推开金元宝的手更是果决:“使不得。妖鬼精怪遍地走的地头,抓只正正经经的鸡不容易,要不——”
嗡嗡几声,打断了眉是青的话。
嗡嗡嗡,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从耳朵旁绕到头顶,云歇眉心一皱。忽而有什么轻飘飘扫过,刮起一阵清风,扫开恼人声音。
游莲理着袖子,就势在云歇旁边坐下。一条长凳,云歇坐中间,他坐她左边,偏要过来挤,刚好不挤。
眉是青拿着小罗扇左右上下挥,高声喊阿笙点草,回头说:“天气一热,加上外头那些贪吃懒鬼天天乱扔剩饭剩菜,沤成脏水。脏水一多,就容易长些闹心玩意。”
“还好,各方称王称霸斗个你死我活,有一点倒是达成共识,蚊子不能成精。”眉是青微笑着咬牙切齿,“成一只,我弄死一只。”
楼上下来的阿笙往柜里一掏,掏出把黑中带黄的干草点了,往屋里各个角落边走边熏。
眉是青在渐浓的烟雾里介绍:“别看这草长得丑,驱蚊一把手,往前面就能买到。”她往南边一指,“那里还有其它商铺卖些吃用东西,解决吃食不是问题。”
她手指的地方只有一堵墙镶着窗,看不到是哪个方向。云歇认为,在哪个方向不重要。
倒是游莲摇起头:“那边有人抢钱。”
云歇懒散半合的眼睫一动。
眉是青笃定道:“没错,就是那里,从你被抢钱的地方一直往前走,再过几堵墙就到。”
游莲问:“几堵墙是几堵?”
真正被抢的没出声,听二人来回对着具体地点。
阿笙点第二把草,烟浓又呛,不仅是杀蚊子,像要把屋里能喘气的全都灭个干净。
游莲手一伸,凭空抽出把折扇,唰地展开摇起来。
风丝扇开围近的烟气,撩动云歇掖进耳后的发。她头发长,一坐下,发尾常跟地上泥土掉一块。虽有些膈应,总不能到哪里都有块干干净净的地等着接她,久而久之,云歇就习惯了。
现下风丝一动,云歇余光跟着动,往下一瞥。只见,原本该拖去地上的发尾掉在一片衣摆上,那片衣摆雪白绣着水纹,跟旁边人袖口如出一辙。
眉是青喊停要点第三把草的阿笙:“你做鬼喘不出气,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不喘气的阿笙老老实实掐灭火。
“能偷能抢的地方,又有金银买卖。”游莲扇子摇啊摇,“实话告诉我,这里其实还在人间吧。”
“差不多。”眉是青摸出另一本账簿,颠得算珠哗啦一响,“人死做鬼嘛,最擅长就是念念不忘。多少年了,人间有的这里都有,你就当自己家。”
这话说的,真是让人心头一暖,宾至如归。
才怪。
游莲走出自己家,推门侧身,请云歇先走,错半步跟上。
日头偏西烧红,跟昨日云歇到的时辰差不多,一排排挂在街巷屋檐上的红纸灯笼逐个亮起。
不过今日的楼与街都是崭新模样,仿佛昨日化腐朽为神奇那一幕,只是云歇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幻梦。
红灯笼照着青灰地,游莲一步一团光,边逛边看:“没见有人往里面上蜡烛添油,这灯笼怎么亮的?”
云歇没理,只往前走。
云歇不知道答案,也不管他的好奇心。这人眉眼生得静,波澜沉在底下,性子却出乎意料得闹,哪哪都好奇好问。这座城池蹊跷的地方多了去了,要是样样都要找个答案,别的也不用做了。
眉是青说人间有的这里都有,不算错词。
临街起的楼屋很是寻常,有门有窗有匾额。门面阔些的还站着对石狮子,威风横目,口里含珠。误闯进来的人走着走着,就容易迷失。而无论是想推开哪一扇门寻求庇护,都不可能如愿。
离得近些的两间房子外墙一隔屋檐一交,就成了巷。巷比街窄,长些短些区区绕绕,灯火难照进去,黑黢黢不知是通向活路还是死角。
明街暗巷交织成网,脚下随时会踩中收网的陷阱。
天大地大,无路可逃。
“瞧不出这些屋里住没住东西,按我说,就该给每家定好户籍,尤其要写明哪家好客,哪家不好客。这样一来客人不会敲错门,也少些罪孽。”游莲追上两步,倒着走看人,“当家的,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云歇目视前方:“户籍是官府登记人口数目,从祖宗十八代追下来,记何时生何时死,也记功勋罪罚,对吧?”
游莲爽快答:“没错。”
“那这里也有户籍。”云歇侧头,看见拂上他肩头银绣的光,“阎罗案头的生死簿,记得清清楚楚。”
咋舌间,人擦肩过。
游莲原地愣一会儿,追上去:“做个客而已,怎么还让我到阎罗殿走一遭。”
长街寂静,只有身后人渐近的脚步声,间或袖口擦过袍摆,几不可闻。再往远些——
云歇停下脚步。
游莲慢半步跟上来,停住,跟着往右边看。
右边是条巷子,开得窄,两个人并肩走都嫌挤。格外黑。前面走过的巷子更窄都有,虽然昏暗,起码能让灯笼透进光去。这条巷干脆从入口就是黑的,更别说往里瞧见什么,就像是——
游莲低头,鞋尖踩在明暗交界处,那条界线凹凸不平还起毛边。他嘴边的笑平了些:“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话音落,沙沙风起,渐渐密如挥鞭。
游莲循声转眸一看,身旁人衣发狂飞,自成风暴,连带将他也卷进了风眼之中。
云歇袖中手抬起,火焰焚亮她的眼睛:“擅长逃跑的小偷一旦停下脚步,就会被仇家趁机围困。”
盘旋于她掌心的黑色火焰引颈长嚎,瞬息抻成一匹数丈长的兽影,长耳獠牙。不待游莲看清,风声炙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过他鬓发,冲进巷中。
巷中骤起一声嘶叫。
叫声惨烈,浑不似人能发出的,尖而刺狠狠刮过耳膜。须臾之间,满巷黑雾被冲得破碎。遮蔽一开,光渗进去。
游莲扬了扬呛过来的烧焦味,跟着看进去。
巷子最里边瘫坐一个少年。
他从灭顶黑雾中挣出头来喘息,扒着墙,站也站不起来,先摔个狗吃屎。地上泥水横流,他握拳狠狠一砸:“你大爷的,暗算老子!”
毋怪他恼,鬼气阴毒,噬得肩背手脚数处血洞,隐约见里头森森白骨。藏不住的耳朵尾巴萎靡乱趴,通身岂是狼狈二字能形容得了。死里逃生,却又格外活泼。
等他挣扎抬起头,就见一颗硕大的狼头猛然向他俯视下来。
好家伙,火焰滚滚的一颗狼眼珠子,就顶他两个头大!
这匹巨狼周身黑焰蓬发,头顶风云雷电瞬息万变,似是从不知名的虚空踏出,窄巷容不下它的全貌。但单凭虚空裂开的这一道口子,足令人头脸心脏爬满战栗,不敢直面。
少年登时被吓得一个仰倒,恐惧从脖子根一路麻到后脑勺。
惊魂未定,环顾四周。
发现要置他于死地的黑雾被烧成了汤汤水水,挂上四面墙。紧接着,淌开的汤水活了似的,缓缓流动,往一个方向汇聚,汇成一道人影。
披头散发,惨白一身衣,惨白一张脸。
与其说是脸,不如说是纸面戳破几个孔。翕张成眼睛鼻子嘴巴,却无瞳仁眼皮,张开只有空洞洞的漆黑,盯向少年,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叹。
这场面,一看就是寻仇的。
游莲没甚兴趣,只专心致志打量凌驾于头顶的狼影。
狼影实在庞大无匹,一昂狼首,两里地外的人也要吓趴下。而巷子实在太窄,脚都没处落,游莲看着都替它委屈。
他看着看着,胆大包天伸出手,想摸摸眼前火焰做的飘逸狼毛,是不是烫的。还没碰到,险些被掉头咬上一口,幸好躲得快。
游莲捻了捻手指,轻笑一声:“好凶。”去看云歇。
人不理他,余光分都没分给他一丝。
她站在亲手制造出的混乱前,勾起微笑,温和而值得信赖:“发生了什么事?说一说,我帮你们评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