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珺对她的识趣十分满意,连带眼角眉梢的冷意都散去几分。
老妪没多久便将方子抄了回来,看着坐在一处的神情亲密的孟珺和安宁,心中已然认定这方子是为安宁所买,嘴角止不住的乐呵:「小娘子好福气啊,有如此得意郎君。」
说着便想将方子递予安宁。
孟珺却伸手截下,冷声道:「不是给她的。」
老妪顿时一噎。
安宁温柔地笑了笑,但在众人眼中,这笑容总难免带上了一丝勉强和失落。
羽白了悟。
一个玩物,需要乖巧懂事,需要漂亮温顺,需要温柔解语,可以给些甜头,心情好时逗弄几番,但惟独不需要聪明,更不需要知道的太多。
……
一行人回到官驿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似是又要变天了,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狂风呼啸,扬起阵阵尘土,直往人面门上扑,凋零的落叶在风中翻滚飞旋,官驿门口挂的灯笼在狂风中晃晃悠悠,灯影忽明忽暗。
安宁□□冷的风和尘土呛的不住咳了几下。
「外面风大,几位官人快快请进。」
官驿中的小厮赶忙将几人迎进去。
孟珺身高腿长,几步便跨门而入,玄色的衣摆很快便没入拐角。
羽白向小厮点头示意:「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小厮闻言很快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安宁驻足,知道这是羽白有话要对她说。打量了一番周遭,四下无人,正是说话的好时机。
羽白几番想要开口,却又止住了话头。
安宁见羽白纠结,微微一笑:「但说无妨,我承受得住。」
羽白轻叹一口气,但心知自己的身份,却不好将孟珺的事透露太多,只含混道:「我能看出,郎君对安娘子也是有几分心意的,只是待到回了中京,不免生变……若是安娘子有心,这些时日尽量多与郎君一处吧,在回中京前,若能让郎君给个名分,日后才好做打算。」
……也不至于毫无退路。
待到回了中京,有公主在,替身难免会黯然失色,就算郎君与公主无缘无份,难成眷侣,成日见着公主,替身的存在也不免尴尬。
更何况,郎君迟早是要成亲的,待日后有了主母,又如何能容得下郎君身边有这般容色过人的外室侍奉。
安娘子虽姿色过人,但却家中无势,无依无靠,属实是极为好拿捏,到时若是主母有心想要为难,又没有郎君护着,不知要被搓磨成什么样。
安宁点点头,感激道:「多谢提醒。」
其实她这般聪慧,孟珺昨日看着她时,总好似透过她看其他人,她早就有所猜想,羽白这番话,不过是彻底坐实了她的猜测。
调查兵败一事,若只有她自己努力,可谓步履维艰,唯有设法让孟珺倾心于她,才能彻底为她所用,扫平障碍。
而听羽白的意思,孟珺看来已有心悦之人,而那人身处中京。
必须要在进京前为自己争来足够的筹码,看来她需要加快进度了。
安宁心中有了成算,反过来问羽白:「不知官人为何要如此帮我?」
羽白见安宁面色毫无悲伤之意,以为安宁未听懂他的暗示,心中摇摇头,只叹安娘子怪可怜,只是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叫我羽白就好。」羽白道,「先前郎君身边从未有过体己人,安娘子还是头一个,对郎君来说,安娘子总归是不一样的。」
郎君向来踽踽独行,形单影只,身边别说女子了,连男子都没有几个,有时他都不免替郎君感到清冷孤寂,安娘子是除了公主外,第一个能近的了郎君身的女子,身边有佳人相伴,就算只是个替身是个玩物,他也希望郎君能够得到慰藉,哪怕只有丝毫。
安宁只以为羽白是想提前卖她个好,与人为善总归是没错的,可惜羽白的好意怕是要落空了。
她来到孟珺身边,只是想调查兵败之事,等到兵败一事水落石出后,她必不会在他身边继续留下去。
……
书房中。
风声被门窗隔绝在外,疯狂呼啸着,室内更显空寂,盆中放着小厮为孟珺备好的名贵炭火,却未点燃,冷的如同冰窖。
偌大的房中,只点了一炳烛火。豆大的烛光晃悠着,明明灭灭,晃出一室残影。
这是孟珺多年的习惯。
他并不喜欢点太多烛灯。
过多的灯火会把整个房间照的太清楚,太清楚的让他看到,房间再大,也不过只有他一人。
孟珺拿着杏皮茶的方子,仔细地看着,眼神却渐渐从字里行间透出,仿佛看到了一抹素色的背影于宫墙中缓缓穿行。
朝廷已经下了军令,由林靖来庆中接替孟珩担任庆中三军统领,而他即日便要启程回到中京。
离京这么多年,他很少回忆起中京。
但可能是就快要回去了,旧日的回忆竟一下席卷而来。
孟珺闭上眼,心中陡然升起一阵烦躁之意。
可真是不愉快的回忆啊。
烦躁如同附骨之蛆般,缓缓爬满周身,让他仿佛溺于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中,无力挣扎,缓缓向下沉去。
没有人会坚定地选择他。
没有人会一直在他身边。
没有人……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悉悉祟祟的动静,有什么杯盏轻碰的脆响,随即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呼。
孟珺仿佛从无尽的黑暗窒息中突然被人被拉了出来,新鲜的空气瞬间进入肺腑。
孟珺猛地睁眼,目光如炬:「何人?」
门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响,声音怪异,仿佛还带着一些笨拙。
「孟郎,是我。」门外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随即又是一声轻呼,「孟郎,快开开门呀。」
孟珺闭了闭眼,额角轻轻跳了跳,站起身来,猛一拂袖,快步走到门边,伸手将门打开:「书房重地,怎可随你胡乱叫嚷……」
话音未落,便被迎面胡乱塞来一个托盘。
孟珺下意识抬臂格挡,向托盘挥肘,却被突然窜进鼻尖的香甜味道所扰,一下定在空中。
孟珺一愣,定睛看去。
竟是一盘点心,精心捏成了花朵的模样,精致可爱,一抹淡淡的粉红点缀在花瓣上,漂亮极了。
孟珺伸手接下托盘,看向安宁,皱眉道:「……这是?」
看看到孟珺,安宁眼中浸满温柔,脸色红了些许,微微笑道:「我看孟郎没吃晚饭,特意去厨房做了些吃的。」
孟珺一怔,定定地看向安宁。
安宁见孟珺神色,疑惑地摸摸脸:「怎么了?我脸花了吗?」
孟珺猛地移开视线,淡淡问道:「你在关心我?」
若是寻常,他并没有什么与人闲聊的兴致。
但这是有生之年,第一次有人因为他没用晚膳而来询问。
安宁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浅笑,如春风拂面,眼中映着远方的灯火,恍若点点碎星落进她的眼眸。
「当然了。」
安宁细细端详着孟珺的脸,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孟珺的眉心,向两侧舒展开来,柔声说道:「我不喜欢看到你皱眉的样子。」
孟珺习惯性侧首,避开了安宁的手,随即顿了顿,低头看向托盘,开口问道:「这是你做的?」
安宁脸上又浮出一丝红晕:「这是我亲手……亲手……额,买的。」
安宁被孟珺一看,实在不好意思夸下海口,只好说了实话,有些羞涩地低下头道:「我不太会做膳食。」
她从小不缺金银,被阿娘娇惯着长大,从来没动手做过这些,今日还是她第一次下庖厨。
「不过,这些可是我亲手做的。」安宁笑着,另一手提起食盒,在孟珺眼前晃了晃,眼底又闪起星光来。
孟珺看向安宁的眼眸。
怎么会有这么亮的眼眸,像包含着一汪湖泊,温柔又宁静,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孟珺心中一动,垂眸向食盒看去。
盖子合地严严实实,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年纪不大就去了军营,一路自己摸打滚爬,没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身边虽然有羽白和游墨在,但他们二人没有那么细心,甚至自己都过的随意,这是有生之年,第一次有人挂念他未用晚膳而亲手下庖厨,竟还是一个昨日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强抢回来的女子。
孟珺心中突然生出些新鲜又奇异的感受,但他并不知道是什么。
安宁轻声道:「我做了几个时辰,不知道怎么样。」
孟珺转眼向安宁的手看去。
安宁抬起的手上赫然有几个清晰可见的血泡,还有几条被刀硌出的红痕,往日白皙如玉的双手此时看着好不可怜。
孟珺心中猛然一动,还未看到安宁做成什么样,口中却吐出一句夸赞:「尚可。」
若是羽白在一旁,只怕眼睛又要瞪出来了。
虽然孟珺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但却是极为难得的夸赞。更何况还未见到安宁做的晚膳,便已经夸出口,这对于孟珺来说,简直如同鬼上身一样奇怪。
说罢,孟珺就皱了皱眉。
安宁闻言,眼神立刻亮了起来,轻轻拉起孟珺的衣袖,撒娇似的轻轻拽了拽:「那我们一同去大堂用膳吧。」
孟珺突然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转而将轻轻的托盘放在她手中。
没有了沉甸甸的食盒,安宁手中立刻轻松下来。
安宁的手被孟珺牵起,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牵着她朝前走去。
行走间,狐皮大氅时不时拂过她的手背,还掀起阵阵轻风,吹来孟珺身上的热意,暖意融融。
安宁一怔,抬眸向孟珺的背影看去。
孟珺身材高大,肩膀宽厚,腰带又勒出劲瘦的腰肢,是非常好看的倒三角身材,走在她前面,遮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安宁目光一转,突然发现孟珺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松石宝冠中,却有几丝碎发在步履间飞扬,仿佛一下多了几分鲜活的少年气。
安宁心中一动,又是一恸。
真的好像……
孟珺感到了来自身后的注视,却并未开口。
两人便这么安静地走在回廊中,空气仿佛也静谧下来,缓缓流淌在两人身边起舞。
待两人到了大堂,孟珺牵着安宁在桌边坐下,便打开了食盒。
映入眼帘的是一盘鱼,虽略有破碎,装在碧色如翡的盘中,也多了几分卖相。
孟珺挑挑眉,点了点头,还行。
下面是一盘宝塔肉,端起盘来,炖的熟烂晶莹剔透的肉在盘中晃晃悠悠,红润如玉,油光闪亮。
孟珺看了一眼安宁,眼中多了几分意外。
安宁见状笑道:「没想到吧,我这般十指不染阳春水,竟有如此厨艺。」
其实她也没想到呢,第一次下厨,她就做出如此精美的饭菜。
孟珺见安宁满脸笑意,轻轻哼了一声,倒也没出声打击她。
再往下便是几道小菜,谈不上精致,但也算不上糟乱。
食盒拿空后,竟铺了满满一桌,看起来颇为丰盛。书房到大堂并不远,此时饭菜还冒着袅袅热气,氤氲出一片温馨之意。
孟珺坐下,执起双箸,热气升腾中,眉眼有些模糊不清,依稀间眉眼间的冷意仿佛也被饭菜的热气消散了几分。
孟珺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
孟珺避无可避的被浓浓的鱼腥味冲了一下,眉头一下紧紧地蹙了起来,勉强维持住了一贯沉稳的表情。
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口中的异味,迟疑了一下,孟珺还是将筷子伸向了宝塔肉。
有了鱼肉在前,孟珺提高了戒备,却还是被宝塔肉甜到发苦的味道所震撼。
安宁期待地问:「怎么样?」
孟珺闭目猛喝了一口茶,半晌说不出话来。
安宁有些迟疑,小心翼翼问道:「不好吃吗……我尝尝?」
说着便抬手拿起象牙箸,不料孟珺突然抬手,持箸挡住了她的动作。
「不必尝了。」
孟珺脸色全然黑了下来,将一旁伺候的小厮唤了过来。
「将这些都拿去倒了。」
小厮连忙过来,手中麻利地动作起来。
精心准备了几个时辰的饭菜瞬间便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