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声音,是来自压切长谷部。
此时宛如鬼哭狼嚎的凌冽风声中,紧紧抱着我的是他,不带丝毫犹豫把我抱起的是他。
近乎失衡的脑海里,在这一刻,出现了第二个名字。
我不敢碰他,只是僵硬着身体任由他把我紧紧箍在怀里,泪水不带停歇,一刻不停地滚落。我看不清他带我来到了哪里,他一直用手把我眼睛盖住,温热的泪水完全打湿了他宽厚的手掌。
但我感受到他带着我坐到了一把椅子上,手没移开,他单膝跪地继续盖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见别的,也不让别的存在看见我的脸。
撕心裂肺的哭喊在极速掠过的风中已经慢下来,我感觉鼻涕也不合时宜地要掉下来了,努力发出声音:“鼻、鼻涕。”
然后,虚盖的手掌空隙里,我看见了一朵月季,还滴着水,他蹲在压切长谷部的旁边,拿纸放在我鼻子下面,用一种柔和,像是哄小宝宝一样的语气:“没事的,马上就能洗干净了。”
我抖着手接过纸,把鼻涕擦干净,心尖颤了颤,委屈感又冒了上来。
可这次我只是轻声抽泣,紧紧抓住压切长谷部的衣袖,然后我就感受到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手背,属于他的声音响起,“姬君,这里没有别的椅子,待会可能需要您躺在歌仙的腿上,由我来为您清洗。”
明明那天还这么凶,可现在又这个样子,被安抚的感觉是如此清晰传过来,我又簌簌掉下泪来,含糊着“嗯”了一声。
那手就很快换成了另一只,比他更白,还带着湿漉漉的香味,是无比熟悉的气味,在大家身上都能闻到的气味。
我低声唤他,“歌仙?”
他的回应是勾起我的小腿,调整好姿势让我躺在他腿上,晃动的大片蓝色里,是广阔的天空和棉花糖般的白云,还有一朵紫色漂亮的花。
因为仰着头,所以泪水就顺着眼尾向两边流,压切长谷部已经拿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完全被摆布的头和身体在碰上水的瞬间抖了抖。
他们都发现了,压切长谷部没停,继续淋着水,而那位紫色的漂亮月季先生另一只手轻轻擦拭掉我的泪水,紧接着握住我放在胸口的手,当然,只是小心翼翼地碰上。
“姬君有看见天上的云吗?”他说。
那些棉花糖在指尖缝隙里,是泡芙、舒芙蕾、蛋挞、小甜心的模样。
所以我轻声道:“嗯,像泡芙和舒芙蕾一样。”
“粟田口那边有一株很美的桂树,姬君有去观赏过吗?”
“嗯,刚刚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他好像笑了,“有闻到哦。”
“‘一人迎面花野来,我亦染香花野去。’这俳句姬君觉得如何?”
不等我回答,他又继续轻声道:“所以能有机会和姬君您,一起再去观赏一次那株桂树吗?”
我不懂俳句,但像阅读理解一样,这句子不是很难,大抵是说看见一个人穿过原野迎面而来,这个人仿佛全身被花香熏染,散发着香气,所以作者也想和他一样,全身熏染着花香走过原野。
所以,歌仙是在安慰我吗?
说我身上都是桂花的味道。
短暂的沉默里,压切长谷部依旧在认真地给我揉洗。
或许,是那力度过于柔软,或许,是指缝间歌仙望过来的眼里满是柔和,或许,是我又有点想哭了。
“嗯。”
我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压切长谷部洗了四遍才让歌仙把我放下来坐好,白色的毛巾裹住我的头发,那只一直盖着的手也才放下。
露出那张宛如春日的面容,是一个湿润的春天里,散落一地的紫色月季——诺瓦利斯。
漂亮的诺瓦利斯抬手帮我擦拭发丝,低头朝我笑道:“我已经让小夜去找光忠给您煮了小甜汤,要去喝吗?”
他好像一直在笑,微弯眼睛,嘴角勾起,眼睛里流淌的是一条孔雀绿般的河流,让我想起长出绿芽的更为和煦的春日,而这条河流,是一种更为绚丽的蓝绿。
我也想到压切长谷部的紫色。
莫名其妙的,我牵住他垂落的白色衣袖,问:“你们会去吗?”
随后,那条河流更加绚丽,随着他不停摩擦发丝的动作,清淡的香味从脸侧蔓延。
头顶依旧是热意,但这次的热意是歌仙的手。
他说:“当然。”
我的头发不长,只到肩膀那里,等压切长谷部收拾完一切后,已经被歌仙擦的半干了。
歌仙把毛巾递交给压切长谷部,就半蹲下来看我,视线移到我的脸上,“姬君稍等我片刻好吗,我先去把这些洗过的衣服去晒一下。”
这是和蘑菇头他们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像和比我大很多的哥哥一起生活的感觉,或许,用“爸爸”这个词可能更加符号?
这很难去具体形容。
或许是他的眼神?
或许是他过于自然触摸的手?
不带丝毫旖旎,温柔的话语。
我有听过歌仙,在乱的口中,琐碎的话语里,我了解到,歌仙是一个极其风雅的妖怪,可他会和压切长谷部不带丝毫嫌弃地帮我擦拭干净头,会小心翼翼勾起我的腿认真抱住我,会和我低声细语聊天转移注意力。
所以。
等他晒完衣服后,我站起来,一言不发地牵住他和长谷部的衣摆。
他们两个都愣住了,我敛眼不敢去看他们,被扔马粪的打击对我来说很大很大,我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不久前的惊慌失措是到现在都还在后怕的地步,而在那慌乱、难堪、丢人、恐惧的情绪里,是长谷部和歌仙把我收拾的干干净净。
还带我去喝甜汤。
一想到如果他们两个就这么不见了,我会有点舍不得,但,只是一点、一点、一点。
至少,比起鲶尾藤四郎,现在的我,更想和他们两个待在一起。
我以为他们会问我为什么要牵住他们,但他们并没有问,只是一起往前走着、走着,步伐很慢、很慢。
爬上楼梯之后就是一截石板路,路边有一些房子,越往里走,房子的密集度就越广,直到来到了一个很大的院门里,是一排房间,最中央的大房间门开着,隔着距离也能看见里面坐了许多妖怪。
我猛地停住脚步。
两个颜色不一致的衣摆就被我扯住,他们一齐回头看我,顺着我的视线就看见了那两扇大开的门。我不知该如何言语,我以为是只有几个妖怪的小场面,但很明显,并不是。
没有蘑菇头和乱他们,我不敢进去的。
如果蘑菇头回来,如果他能在此刻回来。
但我,还是在风里。
他们都转身,压切长谷部马上蹲下来,灰棕色头发下的眼睛无比认真,他笔直地凝视着我:“不想进去吗?”
歌仙也弯腰,朝我解释道:“可能是大家都很担心你的情况所以就一起在里面了,如果你害怕的话,就先和长谷部去厨房好吗?我进去和他们说一下就马上过来。”
风还在吹,一刻不停。
这风已经在这本丸不知吹过多少个四季,不知多少个岁月,它们已经在这世间已经走过许多年,从刚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吹过了一个个坏天气,也包庇了一个个坏天气。
大概是发现我们停住脚步,不远处房间里的交谈声也安静下来,于是,呼呼的风也停住。
他们继续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想,客人来做客这么久了,也应该和所有主人家见一面了吧。
我晃晃歌仙垂在臂弯的白色袖子和压切长谷部的衣摆,正准备开口说话,突然意识到刚刚歌仙话中的盲点。
“等等?!为什么大家要担心我的情况?”我瞪大了眼睛,略带沙哑的嗓音继续道:“难道……大家都……”
他们两个很明显从我摇摇欲坠的表情中猜中了我在乎的事,压切长谷部摸摸我的头,“别怕,这件事情不会传出去的。”
不是,大哥。
大家都知道了啊!
传不传出去就不重要了好吧!
颤抖的手,颤抖的心,颤抖的身体。
我松开他们的衣摆和衣袖,直接转身往回走,“我有急事,你们先进去吧。”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让还在外面的蘑菇头知道,不然我的形象就真的没有了。
当务之急,先把鲶尾藤四郎杀了!!!
歌仙手快一把揽住我,带着我转身往里面走,“鲶尾藤四郎已经被他们压进去了。”
歌仙身上的香味,比遇见的其他所有妖怪都更重,手臂一展,宽大的袖口就把我身体盖住一半,我仰头,目光向上攀到他脸侧。
由于光线和角度的作用,一瞬间他的眸子仿佛染上了蓝色光辉,是混在玻璃制品当中,独一无二的宝石光辉。
额前的头发都被红色蝴蝶结夹上去,在成熟男性身上看见这样一个饰品是很奇怪的,但他坦然的姿态便使这个饰品无比普通,像是一个小秘密被暴露出来一般,带着点隐秘的诱惑。
歌仙啊,是很漂亮的诺瓦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