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县近日有两件新鲜事儿。
一向踩点点卯散值的马知县似被雷劈醒了,竟开始兢兢业业处理起公务。
而那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福安街整改不了了之不说,官府还赔偿了商户一日的损失。
另一件事便是常年跟在马知县身边的吕师爷被撤了,有人见他似在黎家宅院附近走动,叫黎家下人拿了棍棒赶走。
黎家老大倒是心善,拿了些碎银子给了吕师爷,此后这人就没了踪影。
福安街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好些人去了都是赞叹不已,这些商贩经历先前一事,越发团结,个个卯足了劲干。
就是可惜福安街少了何家炊饼,据说是何大勇叫官差打废了,不知何日才能养好。
又过去几日,有常去沈记得的人忽然发现主食那一栏又添了样主食。
“何氏炊饼?哎呦,竟是搬到这里来了?”
沈慕林搭在柜台处,招呼道:“多谢诸位捧场,即日起便多了种主食供应,小麻花也提了每日限量,准保叫大家吃舒心了。”
熟客闻言笑道:“沈掌柜啊,你本事大着呢,说起来有些日子没上新品了,还有没有花样啊?”
沈慕林卖关子道:“刘大哥套话来了,要不您改日再来看看。”
刘大哥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是了,我可等着呢,你先做着麻辣烫,给我先来壶紫苏茶饮,再上份小麻花,炊饼帮我包五个,我带回家当晚饭,麻辣烫少放点辣油,这两日嗓子不好。”
沈慕林道:“马上就好。”
沈记如今众人各司其职,李溪领着两位娘子弄食材,王春花在后院厨房做炊饼小麻花。
何大勇现今搬不得重物,手却是很巧,穿串切菜极为拿手,杨耀祖数串算账已是好手,柳晓宏扛货跑堂都十分用心。
顾湘竹记账,待清闲时便默书,因着在县里走动方便,沈慕林初时担忧他被房老板诓骗,跟了几次总算放下心,于是由着他出行,只是总要叮嘱几句注意眼睛。
沈慕林负责后厨一应事务,他最是闲不住,得了空就去后堂转一圈帮帮忙,好在前厅后堂紧连着,来去自如并不拖沓。
就连小崽子们也各有各的事情,原本是教何渡识字,顾湘竹弄了描本给他,何芽眼巴巴望着。
几家一商量,干脆叫几个崽子凑一起,定了每日歇业后学半个时辰,起初最大的是杨耀祖,没几日李云香也跟着学起来,如今不拘年龄性别,连着周拾灵家,一并来听听,全当长见识。
这学下来待归家时天色便擦黑,好在是相互结伴,加上白日渐长,便没有更改。
今日教学完毕,众人相约归家。
黎和缮披着蓑衣,踏着夜色而来,他似是忙坏了,眼下遮不住的乌黑,脱下蓑衣顺手一丢,便大咧咧上座,拎起茶壶直接隔着些距离往嘴里道:“你们这儿的茶水不好,改日叫柳沐晟给你们送点。”
沈慕林打量他少许,这人往日最注意形象,如今下颌生了胡茬,头发也有些乱,比之前消瘦不少。
他不禁发问:“你家产业颇大,难道每日不给你饭吃?”
黎和缮捂着肚子,挑眉道:“怎么沈掌柜要请我吃饭?”
沈慕林翻了个白眼:“饿着吧。”
顾湘竹问他:“你今日冒着风险来,有何要事?”
“连口水都不许我喝完,你俩啊,真是黑心到一处了。”
黎和缮弯唇笑着:“他本意想收归福安街,拿捏马顺才,借机与本家邀功,只是马顺才不知为何和他们撕破了脸,竟是拼着不要官位不要性命也绝不答应签那文书。”
沈慕林眉心微皱,眼中情绪万千,听着黎兴隆那种种不堪作为,颇为心惊。
顾湘竹倒是平静,他道:“黎兴隆却不能与他撕破脸。”
沈慕林暗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黎兴隆百般算计,却算漏一步,总有人良知尚存。
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沈慕林惊道:“他难道还有后手?”
黎和缮顿顿,视线在离他不远的夫夫二人身上游走:“黎当家如今在本家丢了脸,一千两银子他吞不掉拿不下,除了还回去别无他法,上面将要来新知府,据说是个铁面无私的,本家也不得不收敛些许,这时不光那些当官的不能出差错,他们那所谓的地方豪绅也不能叫人揪住辫子。”
沈慕林仍觉疑惑:“马顺才那事说到底是黎兴隆允诺,并未帮他与本家牵线搭桥……怎会掺和到本家?”
他愣了愣,冷意蔓延全身,声音也带了些颤意:“除非……如此说来,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顾湘竹久久无言,他心中有猜测,世道苍苍,可笑可怜。
沈慕林抿唇许久,颤抖着搭上顾湘竹手腕,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黎和缮便知他们一点就通,他这被亲爹称之为无爱无心的混账,也生出些不忍:“他们……竹子,你若想,新来的大人说不定能为你做主。”
顾湘竹打断他:“是黎兴隆急着用银子,还是府城黎家急着平账?”
黎和缮道:“这便是最要紧的,黎兴隆还想攀附本家,必定不能违背他们的命令,兴隆饭馆的盈利大不如从前,他在别的行业投进去的银子也没见回本,还丢了柳家的合作,更何况还有黎三那个败家的,得亏大姐早早出嫁,虽说在外州离家远,未尝不是好事。”
沈慕林道:“如此说来,他是有心再翻出些浪花了。”
黎和缮勾唇笑道:“浪花,焉知拍死的不是他呢?”
顾湘竹平静望着他:“你在黎兴隆那里还有一半可信,平稳地走,并非不能继承家业。”
黎和缮坐在椅子上,伸着双腿晃晃,他少有这样的浪|荡,眼中却毫无半分情:“空壳子还是满贯家财,三岁稚童也不会选错吧。”
沈慕林深思道:“于是你想和我们家合作?”
黎和缮笑笑:“我们从来就在一条船上不是吗?”
“倒是不太一样,你需要我们是因为你想争利,我们若不掺和只需多加防范,若是哪日揪住你家的——”沈慕林抱着双臂,指尖轻点,他刻意停顿道,“——小辫子,想来铁面无私的知府大人,会为我们做主,也说不定顺势查了你们本家,此后你也不必考虑要不要攀附本家了,自然是逍遥自在,做你的浪子。”
黎和缮黑沉沉一双眼望着他:“沈掌柜还真是牙尖嘴利啊。”
沈慕林毫不发怵:“既然合作,黎掌柜总要拿出些诚意来。”
黎和缮笑道:“沈掌柜要什么诚意?”
沈慕林冷面道:“把当日黎非昌如何得了毒物一来二去写清楚。”
黎和缮摸向腰间,往日放扇子的地方空无一物,他无奈浅笑:“你这是想拿我的把柄啊。”
顾湘竹耳边声音阵阵,嘈杂似重回那日,乡试考完,他想着家中将要开店,很是忙碌,便也没有久待。
归家路远,不知何时黎非昌与他顺路而行,虽觉不妥,他并未往深处想,这人除却吃喝玩乐,学业倒也有可取之处。
直到两县交界,正是荒野之际,天色渐暗时。
若加快脚程,夜深便能归家。
黎非昌屡次喊饿,顾湘竹见已过酉时,于是取出干粮垫补,黎非昌借口分糕点走近,顾湘竹自认交情不深,并未接过,忽见黎非昌伸出手抖落手帕,他下意识闭眼转头,仍觉眼眶周遭炙烤般疼痛,
他再回神眼眶周围弥漫起阵阵炙烤,酸疼难忍,意识渐渐昏沉。
醒来便再不见天光。
他凝神道:“黎禾,那毒物是你给他的,还是他拿的。”
黎和缮无奈道:“你还真是心思玲珑——我做的,他偷拿的,但我做来原就有讨好他的心思,这证词我写就是,算起来我也不亏。”
沈慕林蹙眉许久:“他要这东西,你竟也给他?”
黎和缮嗤笑道:“这安和县黎家家规万千,却都要为黎小公子让路,他要什么我做什么就是,至于他要用来干什么,与我何干?被他害的人并非你顾湘竹一人,你能如何?他还不是官运亨通,而你蜗居在此!你瞧,这就是权力啊,我想要有错吗?”
沈慕林忽而笑起来:“你若真一点良心也没有,今日你就不会在这里,柳大哥往日苦口婆心也成了笑话。”
黎和缮慢吞吞摇头:“那傻子,提他做什么。”
顾湘竹问道:“你想如何做?”
黎和缮了当道:“给我麻辣烫的方子。”
沈慕林一怔,嗤笑道:“你这是要明目张胆的抢了?”
黎和缮道:“陈修远被流放了。”
陈修远便是那陈知府。
沈慕林并不惊讶,他看向顾湘竹。
顾湘竹面色苍白,竟是隐约出了些冷汗,咬唇道:“我不同意。”
黎和缮急急道:“可黎非昌原就是托了陈修远门路得以官职,陈修远被重判,他却得以保全,若不得本家信任,你又从何得来真相,难不成你真以为凭他自己那些墨水就成了?这其中定然有事!”
顾湘竹竟是直接转头离开:“与他的恩怨,总有一日我会清算。”
黎和缮蹙眉许久:“就凭你这残破身躯?”
顾湘竹脚步停顿,他扯下布条,冲着黎和缮笑了笑:“黎禾,我的家人都在为它努力。”
他朝着沈慕林伸出手:“林哥儿,我该敷药了。”
沈慕林看了眼黎和缮,拉住顾湘竹:“家里没吃食,黎掌柜解了渴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