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暖和起来,玛雅也稍微胖了一点。这个春天画室不开门,祝蒲除了画画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就在家里一个劲地给玛雅研究营养餐。
不是说祝蒲的饭做得比麻妈妈好,这是不可能的,但因为是祝蒲做的饭她都尽量多吃,所以麻妈妈就只监监工。
玛雅当然是不能再上学了,她才去了一学期的学校,还没有交到好朋友,就又得在家里养着。即使她因为不想大人们担心而努力吃饭,她的笑容还是越来越少。
她甚至开始和祝蒲讨论死亡。祝蒲抱着她去看石板路边上她种下的花苗,她不想看,说「发芽了又怎么样,花朵凋谢的时候我一定会很难过」。
这不是一个愉快的春天。不是生发的、蓬勃的春天,连带着祝蒲的笑容也越来越少。家里面唯一明亮的只有玛雅身上的光晕,祝蒲暗自希望它不要再亮了,它越来越像玛雅自己发出来的光,把玛雅的活泼和明媚付之一炬用来点亮。
周老师在学校的工作并不忙,以前他忙,都是社会事务和画室的事。这个春天他总是往返镇子和市里,带走玛雅的健康数据,带回来还不能做手术的消息。
到四月中旬,周老师带着玛雅、周太太和麻妈妈都去了市里住,这样去医院方便点。本来祝蒲也是要去的,但祝蒲出发之前心里发怵得厉害,就临阵脱逃,和周老师说家里总是要有人看着,留了下来。
他太害怕了,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他竟然会这么害怕。他害怕看见玛雅浑身插着管子,害怕知道玛雅的胸膛又被打开,害怕听见玛雅换药时的哭声。
他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每天都把客厅的地拖上一遍,还打了蜡。这个山脚别墅从来没有这么空过。玛雅刚出生的时候周老师的各路朋友来道喜,他为了存更多的钱在这里开了画室,接着来来往往的孩子和家长就都没有停过。
祝蒲每天都戴着助听器,可是除了晨鸟和夜蟾的声音,一个人声或是一声思念都没有听见。
夜晚还是很热闹,夜空里还是悬浮着璀璨的梦火。有一天祝蒲还看见了一只大翅鲸,它穿过云层抬头看月亮,月光照亮它身上密密麻麻的藤壶,它好像带着整个城镇人们的忧愁飞走了。
如果人们的梦能变成梦火,所有人的忧愁聚在一起,应该也能变成一只大鲸鱼。
玛雅死在了五月份。只有周老师打电话回来通知祝蒲,因为麻妈妈和周太太都已经哭得不能说话。
祝蒲平静地挂上电话,看院子里追逐的粉蝶,发现玛雅种的花开了。是雏菊。
大厅要做玛雅的灵堂,周老师不能立刻赶回来,又来了一个电话交待祝蒲要做的事。祝蒲第二天就骑车进镇子找到纸扎店老板,定了货,写下地址让老板到时候送来再收钱。接着他又去玛雅一个远房叔叔那里拜托他出面操办,叔叔沉默了很久,拍拍他的肩膀。
最后他上山找之前收养他的住持,请他们来给玛雅做法事。以前照顾他的僧侣都还在,都惊讶他已经长这么大,不但能听见大家讲佛,还能说话。祝蒲在他最喜欢的那个菩萨像面前上了香,跪在蒲团上起不来。住持匆匆地赶来抱住他,这一天到头,他终于在住持的袈裟上泣不成声。
那位远房叔叔很靠谱,在玛雅还没有回来以前就已经把客厅布置起来了。但是人多,脚步乱,玛雅的雏菊被踩烂了三棵。祝蒲拿来一个花盆,把另外两株连根铲到里面,又把花盆放在塔楼顶层的窗台上。
做好这一切,一辆黑色的灵车停在家门口,玛雅躺在水晶棺里,被周老师和一些帮忙的人推出来。
水晶棺是制冷的,一回到家里就要插上电。祝蒲忙着找延长插座,又把地上乱七八糟的脚印拖了,给帮忙的人煮了饭,也没有看玛雅一眼。
麻妈妈还在市里陪周太太。周太太伤心过度昏厥了,现在还不太能走动,说是出殡那天再回来。
出殡。祝蒲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牙齿都打颤。周老师告诉祝蒲这个消息,祝蒲又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来看望的人,两天说了十几遍这个词。
玛雅要在头七那天出殡,所以她还要在家里停灵三天。祝蒲一次也没有到跟前守过夜。
他有多喜欢生前的玛雅,就有多害怕死去的玛雅。他在午夜远远地看过灵堂,水晶棺里有灯,客厅门口也有招魂用的蜡烛,帮着守夜的远房亲戚坐在矮凳上昏昏欲睡,而玛雅身上的光晕并没有散去。
它不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亮了。玛雅好像沉沉地睡在海底,一束顽强的阳光照破水面。她身上是波光浮动的水下阳光,身边是一片死寂。
照片用的是小学入学拍的证件照,是祝蒲给她扎的丸子头,头上夹着一枚兔子发卡。
祝蒲不敢靠近,远远地在院子里给她烧纸钱。他烧了很多,悄悄和玛雅说话,让她帮祝蒲存一些,祝蒲以后下去了也能用。
说完以后他又反悔了,不了不了,下去以后还是不见面了。
这天是周五的晚上,玛雅出殡的日子是周日。夜幕沉下来以后有光带着小满来了。有光穿着黑色衬衫和裤子,小满没有黑色裤子,穿的黑T恤和牛仔裤。他俩走近了以后,祝蒲看见小满的T恤上写着「肩部肌肉酸痛」。
不太严肃,但祝蒲可以理解。画画的人确实容易肩部肌肉酸痛。
「野川送的,」小满说,「没办法,我没有正式的衣服。」
祝蒲点点头,给他俩各自递了一叠纸钱。三个人默默烧了一会儿,手上都是纸钱上金灿灿的锡箔。
他俩去看了玛雅。小满出来说玛雅像是一个洋娃娃,不是说因为精致可爱,而是因为在冷冻,或者处理过,脸上像抹了一层蜡。
祝蒲听了心里面发颤,就没有说别的,带着他们俩上楼。小满到三楼的时候抽出了自己丁零咣当的钥匙开她房间的铁门,祝蒲让她抱着枕头一起上了天台。
小满没有到过塔楼,她轻轻的赞叹声回荡在石壁里。祝蒲和有光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小满看见床垫上两个枕头就明白了。
「恶心的男人,」她评价道,「背着我乱搞。」
小满觉得新鲜,一会儿在窗台站着,一会翻漫画,一会儿又鼓捣磁带机,没有放磁带,发出沙沙的白噪音。
祝蒲坐在床垫上靠着墙,有光也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地握着他的手。
「你们俩来干嘛的?」祝蒲终于开口问。
「参加葬礼。」
「那也不用来得这么早。」
有光看了祝蒲一会儿,「我们来陪你的啊。」
「小满说你一定很害怕,」有光说,「她说以前你总是念叨害怕自己身边的人死掉。她还说,」看了一眼小满的背影,「说她还活着就是因为你怕她死掉。」
祝蒲紧绷的心里松了一点。他轻声笑了,「确实。小时候她要跳楼,我在地上打滚,要她回来,说她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了。」
有光搓搓他的手背,「那怎么办啊,」声音很温柔,「你怎么靠别人活着呢。」
「那也没办法啊。我硬要她留在世界上,她要是痛苦,那都是我要负责的。」抬起眼睛看着有光,眼眶里盈满了泪,「你帮我分担一点咯。」
有光「嗯」一声。又说,「她知道你一定又害怕又痛苦,还没下课就跑到我学校来找我。我回家跟爸爸说了一声,爸爸说可以,我们就来了。」
一阵爆裂的鼓点在房间里炸开,小满嗷一声捂住耳朵。祝蒲面无表情地指一指音量旋钮,小满调到她舒适的音量,盘腿坐在磁带机前面跟着鼓点摇摆起来。
祝蒲反手也握住了有光的手,「我确实很害怕,」他说,「玛雅的……玛雅的……」
「玛雅的身体。」有光补充。
「对。」祝蒲说,「我现在都没有去看过。只要我不看,我脑子里就还是只有她活生生的样子。」
有光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死的。」
祝蒲闭上眼睛。「我知道。我不是觉得玛雅离开我了,或是我被她抛弃了,不是这样的。我难过的是,」祝蒲费劲地咽了口唾沫,「死亡的路上非常孤单吧。她最害怕孤单了。」
有光看着他的侧脸,「你总是怕别人感到孤单。当时我也是说我刚来这里,觉得孤单,你才带着我玩。」
其实不是。其实是因为有光的思念特别悦耳。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因为我自己最害怕孤单了,将心比心而已。」祝蒲用梦呓一样的声音说。
「那我答应你,我要活得比你久。等到你老得说不出话来,我拉着你的手,陪你走最后一程。」
祝蒲转过头,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怎么回事,小满也说过这种话。」他伸出没有被握着的那只手,翘起小指头,「那拉勾。」
有光的头发里沁出银色的光,像露水一样挂在他的发梢。他也伸出另一只手,「拉勾。」
小小的光斑从发梢落下来,带着一丝发光的线,好像是圣诞节挂在树枝上的铃铛。缎带松了,它们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噗嗤一声消失了。
在他们拉勾的时候,小满从床垫边蹿到他们面前,摘下祝蒲和有光勾着的手指,勾在自己的小指上,「我也拉勾。」
祝蒲和有光都笑了,小满直勾勾地看着有光,朝他伸出一个手掌。有光握住了那个手掌,好像结盟要共同为某个事业努力一样。
三个人嬉笑了一会儿,小满挪挪屁股坐在祝蒲旁边。她的脑袋靠在祝蒲右边肩上,有光的脑袋靠在祝蒲左边肩上,三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祝蒲没头没脑地说,「生而为人是一件很孤独的事呢。」
他们把各自的枕头依次摆在床垫的长边,准备打横着睡。祝蒲是最早睡着的,因为这些天确实都没有睡好。他睡着前还感觉到有光和小满隔着他在小声讲话。
他们用咝咝咝的声音对话,其实完全不用这样,祝蒲摘了助听器根本听不见。他是通过他们俩喷出来的气流还有手上比划的动作感觉出来的。
他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但觉得安心,似乎是几个月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晚。
第二天早晨家里没有早饭吃,三个人吃了一些昨天给帮忙的人煮的剩饭。早上还有点冷,小满在「肩膀肌肉酸痛」的T恤外面穿了祝蒲一件卡其色的灯芯绒夹克,又觉得自己头发太乱不够严肃,试图给自己梳头发。
在挣断祝蒲家两个塑料梳子以后祝蒲受不了了,拿来气垫木头梳帮她从发梢开始开结。小满就像生下来就没梳过毛的长毛猫,一边开结一边嚎叫。祝蒲摁着她的头,梳头发梳出了撕破布的声音,有光在边上拿发胶捯饬自己的刘海。
好不容易顺完了头发,开完结的小满头发更蓬了。祝蒲挖了一坨发胶在小满头顶,一边梳一边把头发往后收,最后在脑袋后边编了一个巨大的麻花辫,用一枚绑着蓝格子蝴蝶结的松紧绳系上。
他从没见过小满头发牢牢贴着头皮的样子,把她转过来看,她脑袋浑圆额头锃亮,又拘谨又好笑。
祝蒲发出嘲笑的声音,但小满没有生气,甚至都没有还嘴。她在镜子里一直看,说一句「要是祝蒲是我哥就好了。」
小满也想给祝蒲梳头发,因为他的卷刘海都要遮住眼睛了。最后祝蒲只是把刘海夹到脑袋上,用的就是玛雅的兔子发卡。
有光在右边握着祝蒲的手,小满握着左边的,他俩拉着祝蒲去看玛雅的遗体。小满没有骗他,玛雅真的好像一个洋娃娃。她的脸好像就是灰白色的软陶泥捏成的,他都能感觉到雕刻刀在她嘴唇和眼睛上勾勒的痕迹。她散着的头发在光晕里显得更浅,白色的棉质睡衣和冰馆里的百合让她看起来是被宝贝地装在礼盒里,等着某个小女孩来拆封。
之前非常害怕,但真的看到了玛雅以后,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它不像玛雅,它只是像某个做娃娃的人,按照玛雅的样子捏出来的工艺品。
祝蒲把手掌搁在水晶棺的表面,他掌心的温度在上面凝成一个手掌印。
「他们怎么不给你梳头发呢?」祝蒲轻声问她,「咱们去另一个世界,也要体体面面的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