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出发去上大学之前家里给他买了一部手机,屏幕小小的,只有黑色的像素点,可以打电话和玩贪吃蛇。
那个暑假有光就一直像个吉祥物一样待在周老师家里,周老师给新的学生介绍「这就是你们考上名牌美院的学长」,祝蒲就在一边一个劲地玩贪吃蛇。
有光的手机里只有他家里的电话、他爸爸的手机号码,以及祝蒲家的电话和小满家的电话。这个手机买下来要两千多块钱,有光后来上大学,一个月的生活费才 200 块。
两千多块钱其实祝蒲出得起的。他拿着自己的存折去银行打印了最新的余额,看着上面的数字焦灼地啃着自己的手指。
有光眼睛瞪得滚圆,嘴里说着「你也去买一个手机啊」,一边围着祝蒲转圈,「傍大款,我傍大款!」
这个暑假里两个人都成年了,祝蒲对着存折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先去考一本驾照。那时候考驾照的费用很高,比买个手机还要多,许多人都要攒个半年一年才能去考。祝蒲想着自己平常也就画画,并不离开家,有光电话能打到家里来就行。
小满没有去上大学。答应好的大学学费家里面不再愿意出了,小满差点就一把火把家里烧光,躲到祝蒲家三楼她那个小房间里哭了几天。
山野川从她的城市里赶过来,劝了又劝,小满出来以后同祝蒲说,她会去野川的城市里开始工作。
野川认识很多朋友,有开刺青店的,也有开画室和视觉工作室的,小满都会去看看,然后当个小学徒。
「集训白训了,」小满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我家一直没给周老师付学费和住宿费,我欠周老师的要还不清了。」
于是小满就走了,在仲夏。她终于拥有了一个体面的行李箱,是野川用过旧的。
祝蒲和有光一直把她送到汽车站,还是开的麻妈妈的皮卡。小满坚持要和她那个红色的行李箱坐在货仓里,货仓没有顶盖,她就这么颠簸地看着城镇里的旧日景观,在祝蒲的耳朵里拉着将死一般的二胡,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剩下的绵绵长夏,祝蒲就一直睡得不好,睡不好就玩有光的手机,一条贪吃蛇总是撞到墙壁。
其实有光要去的城市并不是特别远,坐大巴或者火车都能到。祝蒲也被安排了新的活计,周老师决定让他自己开一个美术班,镇子上和市里富有的家长们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祝蒲这里来,让「神性少年」掌掌眼,看看有没有天赋,或者直接来沾一沾天赋。
其实祝蒲是教不好课的,他也觉得似乎没有天赋这个东西。他纯粹是画得多。他讲不太清楚自由调色盘和五大调调色盘的区别,同学问他「这到底是要调明度还是调纯度」的时候也会噎住。
他只会说,「你画得太深了它明明是个浅色的东西」,「这个面给你弄不见了」。
教学能力需要提高,这是祝蒲目前最大的问题。
他还有一个问题,是他总在床上看见一只中华白海豚,经常很没礼貌地躺在他和有光中间。思念体和其他物体的区别就是思念体会发光,相信大家已经猜到了。有光看不见白海豚,祝蒲看得见,它泛着一种粉红色的光,长长的喙经常露出一种暧昧的笑容。
祝蒲试图驱赶过它。它可没有那只蝠鲼那么善解人意,祝蒲说「你快走吧」,它咧开大嘴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有时候还会发出哨声,把一边呼呼大睡的有光惊醒。
有光能听见和触摸到思念体都是很随机的,但是他能准确地抱住这只白海豚。每次有光被哨声惊醒,都会砸吧砸吧嘴,翻身抱住海豚,腿也跨在它身上,大概是把它当成了祝蒲。
整个场面好像又有点恶心,祝蒲看了会有好几天不想和有光亲热。
有光出发去上大学以后,这只白海豚还是没有离开,时不时会像在祝蒲的床垫上搁浅了一样,由海浪冲上岸就不动了,在它自己粉红的光晕里眯着眼,全然不顾祝蒲在边上那深受冒犯的表情。
后来祝蒲发现它只会出现在塔楼上面,祝蒲在三楼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的话是见不到他的。
于是祝蒲很不情愿地得出一个不像样的结论,那只白海豚搞不好是他俩在塔楼上的爱——爱——爱意凝结成的某种思念结晶体。
如果真的有思念结晶体这种东西的话。
说不想有光是不可能的,祝蒲在深秋的时候坐火车去有光的大学看了一眼。
周末画室里有课,祝蒲只能周中去。他一点儿也不会亏待自己,买了卧铺票,下铺。祝蒲没出过远门,走之前反反复复问了麻妈妈登车的细节,进站前反复吟诵 176 次车 5 车厢 20 号下铺,直到检票员给他的粉色车票剪下一个小口才安心。
火车往北走,祝蒲摇晃着睡了一觉,下车的时候被冷风吹得原地打转。在他家的小镇上很多树叶到冬天还是青绿色的,这个城市种着参天的行道树,树枝上却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他是早上到的,有光手臂上挂着一件夹棉套头衫,一见面就连头带手臂包着祝蒲原先穿的外套和书包一起套在里面。
「我就知道你不会带厚衣服,」有光说,「冻死你。」
有光的尺码比祝蒲大两号还多,祝蒲的手没有从袖管伸出来,只是从衣服下摆探出来一点,皮皮赖赖地就要用那只手去牵有光。
他们在家里总是这样黏黏糊糊地走在一起,家里没有人会说什么。如果你看着两个小狗从小就黏在一起长大,以后不黏了,你才会觉得奇怪。
但有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祝蒲没捞到他的手,刚想说点什么,有光伸出手臂环住了祝蒲的肩膀,兜着他往公交站走。
祝蒲大声抱怨,「喔,牵着不行,搂搂抱抱就可以。」
有光凑过来嚼耳朵,「真兄弟都勾肩搭背,两个男的勾肩搭背反而不会被人说什么,牵手就很奇怪。你说这个社会有意思吧。」
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
有光的手臂很沉,一路上祝蒲把它从肩膀上甩落很多次。两个人公交转公交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到学校门口有光还要揽祝蒲的肩膀,这次是祝蒲避开了,有光就去揪祝蒲的空袖管。
他就这样牵着祝蒲的袖管带他往前走,一会儿说「这里是图书馆」,一会儿指出他上课的教学楼,偶尔还会有看起来精神抖擞的年轻人同他打招呼。
这些人看起来都有点小山老师的气质。他们的头发都是精心打理过的,身上的羊毛大衣和尖头靴子看起来都不便宜。
怎么说呢,大家在集训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上了美院就着急地脱胎换骨了。
祝蒲附在有光耳朵边说,「你的同学们看起来都好成功啊。」
有光睨他一眼,「大家也并不都是这样,个人风格罢了。」又说,「你才是成功人士。那么多经销商抢着代理你的画。现在靠卖画就能吃饱饭的人没有几个,你早就过着好多人梦里的生活了。」
祝蒲听了以后怔怔的。买家们想要他的画只是因为觉得会被保佑,会被神明赐福,并不是出于欣赏他画得有多好。
祝蒲也不知道自己画得好不好,根据他有限的教学经验,他好像就是能画得「对」。形很对、颜色很对、气氛很对。
但这好像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了,一种踩着钢丝一般的成功。
他不再想这些事,兴致勃勃地跟着有光去听下午的课。原来大家上课都是一个宿舍一起的,有光的一个室友看到今天宿舍里多一个人特别高兴,听他要去蹭课更高兴了,拉着祝蒲一个劲地说自己的名字,「待会儿老师点名,这个就是你的名字。」
现在祝蒲是 403 寝的洪德楠。下午是连着的大课,讲美术史。阶梯教室里大部分学生都昏昏欲睡,祝蒲在后排腰板挺得笔直,把洪德楠那本崭新的教材翻来覆去地看。
「上学好有意思啊!」祝蒲在食堂里发表评价,「虽然我完全听不清老师在前面讲的什么,但我喜欢上学!」
有光没说什么,伸手捣了捣祝蒲乱蓬蓬的头发。他另外两个室友一个对着饭盆干笑,另一个追着祝蒲要据理力争,但食堂里过分嘈杂,一句话要重复很多遍祝蒲才能听清,于是就作罢了。
「你这个老乡真是非常有意思,」那个舍友对有光说,「他在哪里上学啊?」
「他不上学,」有光说,「他是我们当地有名的画家,不用上学。」
晚上有光没让祝蒲住招待所,祝蒲要在有光的单人小床上对付一晚。有光住在上铺,祝蒲收拾家里宿舍的时候爬上过,但学校的上铺比家里的老旧太多,打在墙壁上和隔墙的另一张床钉在一起的,晃得很厉害。祝蒲爬上去就不敢爬下来了,吓得吱哇乱叫。
有光也爬上来,把祝蒲整个人一掀让他滚里面去点。整张床还不到一米宽,祝蒲在里面挤着,抬头看墙上贴的画。
祝蒲不知道有光画过这么多张自己,每一张都落款了,全都是从前的旧画。有写着 1993 年 7 月的,把祝蒲画得像一个丑苹果。还有 95 年的、96 年的,有些是速写课上画的,也有有光私底下偷偷画的。
画面上的祝蒲渐渐初具人形,表情也越来越动人。
有光甚至写生过祝蒲的助听器。祝蒲自己都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自己的助听器,他指着那幅素描看着有光,有光煞有介事地说,「这可是搭建我们沟通桥梁的重要物件啊。」
祝蒲笑了。其实也不用,祝蒲现在不需要戴助听器,都能听见有光的竖琴在响。
有光把祝蒲的脸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在床头的置物架又掏出一幅画来。那是一个冬天里祝蒲画的画,画的是有光嬉笑着握着一把小提琴。
「小满给我的,」有光说,「她因为喜欢这幅画,就从你那里偷来了。」
祝蒲接过那张棉画纸。这是有光初二上学期最后一堂速写课,他画完这幅画以后他们去放了烟花,祝蒲从那一天开始能看见思念。
现在再看能看出来当初没有画得那么好,有光的歪鼻子和脖子下面一团不知道在干什么的阴影看得祝蒲心有猫爪在挠。
「画得不好,」祝蒲说,「她拿走就拿走了,还给你干什么。」
有光瞪大眼睛,「画得很好呀!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画!」从祝蒲手里小心翼翼地把画纸抢回来,「联考前一年的夏天,你状态很差,总是和我也没有话说。我患得患失的,总觉得你不和我好了。我也不能和别人讲,就和小满讲。」
「你和小满讲你担心我不和你好了。」祝蒲面无表情地说话这句话,接着就因为甚感不适而皱起鼻梁,「你和向小满讲你担心我不和你好了啊?」
有光纯真地点点头。
「向小满没骂你吧?」祝蒲说,「她没有狂敲你的头,骂你是个脑子里只有谈恋爱的傻瓜?」
「没有啊,」有光说,「她就给了我这幅画。她说这几年她在旁边看着,看得很仔细。原来她很是防备我,觉得世界上唯一关心她的人被我抢走了——」
「我才不关心她咧——」
有光抽空白了他一眼,「——被我抢走了,后来她就发现好像不太一样。你对她的关心一点也没有减少——」
「我讲了我不关心她——」
「——对她的关心没有减少,」有光指指自己,「她看到这幅画,后来又知道了我们的事,她才搞明白,其实你是另长出了一个新的心脏来装我。既然如此,她就安心了。」
祝蒲琢磨了一会儿说,「我感觉后面是因为小山也很关心她,她就没有再管我的死活了吧。」
有光笑了,「不是的。你不懂。总之,」他挺起胸,「虽然一直没有跟你说,我和小满早就是比和你更好的朋友了!」
「神经病吧你们俩,」祝蒲评价,「好幼稚。」
有光放好那幅水彩,拉着祝蒲侧躺下来,两个人在墙壁和床帘之间那逼仄的空间里脸对着脸。「她把这幅画送给我,告诉我你是无论如何不会停止关心我的,于是我也放心了。」
祝蒲安静下来。他有没有提过有光眼睛很大这件事?他应该是有提过的。有光长出青色的胡茬,他的鼻子也像被隔壁建筑系的刮刀雕刻过一样挺拔,但他的眼睛还是波光粼粼的,黑色的瞳仁里透着甜美。甜美的思念。
祝蒲忍不住要吻他,抓着他的脸使劲地吻,他的吻细细碎碎地遍布有光整张英俊的脸,但他还是吻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