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有……”猩红人影勉强看出女人的长发轮廓,在流动的海水中不断扭曲,断断续续的嗡鸣。
身形模糊的男人悬浮于广阔无垠的幽静海域,海水穿透他的身影静静流动,可见这只是一具雾气凝聚的身体。
男人注视着横躺于沙地的“躯壳”,面色难辨喜怒,唯有半透明的指尖缓慢敲击着手臂。
以“躯壳”为中心,这片海域到处都被死寂的黑雾覆盖,看不到一个活物,一条鱼儿都没有,满目焦黑。
浓密阴影如墨汁在海中扩散,卷起瑟瑟发抖的赤红与浅灰两团,吞食吸纳,又蠕动着缩回男人的“影子”里。
段疏鸿的“躯壳”并未因长久浸泡于海水而肿胀或腐烂,仍保持着死亡瞬间的模样,绸缎质感设计繁复的纯白衣衫随着流动的海水微微飘荡,隐约勾勒出苍白僵硬的肌理线条。
男人注视着这张与自己一般无二,只是稍有岁月痕迹的脸庞,神色古怪。
“他们”模样相同,犹如照镜子一般,神情气质却截然相反。
苍白的“躯壳”双目紧闭,岁月留下的痕迹与眉宇间的温淡雅致相得益彰,经历时光的打磨,才是人类成长的美好所在,哪怕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只是具萦绕着死气的尸体,也绝不会感到恐惧。
反倒是一旁虚空而立身形浅淡的虚影,眉目冷淡,面容年轻而锐利,不在某人眼前也没了遮掩的必要,眼底压抑着挥散不去的凶戾之气,眸光仿佛未启灵智的食人野兽,任谁都会退避三舍。
虚影托着下颌,唇角抿直
——原来,被宝贝喜欢的“段疏鸿”,是这种模样吗?
记忆碎片里的“段疏鸿”一直自厌于年岁的增长,心底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惶恐,患得患失,所以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把这具身体扔到海里,丢弃。
但现在,脱离了年龄枷锁的桎梏,男人看看待事情的角度更怪异。
或许,时祁并不讨厌呢?
…
岑老一行人匆忙从乘飞机赶来,只来得及观察到煞气自海域消散的最后一幕,许多船只航行在周围,却无法靠近。
“我们又来晚了。”岑老叹息道,但他心中已经有些猜测,无奈转头问道,“遇难者遗体打捞进展如何。”
负责人递上名单:“岑老,您看。”
纸张上记录着十几人,而老者一眼就看到了第一个被标注出来的名字,他们的重点观察对象。
段疏鸿,依旧下落不明。
*
平静的时光成了异常。
偶尔恍惚时,时祁总以为自己回到了失忆前的日子,但每次下楼都能碰到眼熟的“保镖”混在街边摊里嗦面闲聊,又让他明白,这只是表面的平静。
时祁准备搬家了。
他还和方心溪见了一面,解除了本就没什么效用的合同,方心溪听说了他要搬家,收拾出几个干净的纸箱子送给他。
“我应该还没说过,那天我的确是遇到了跟踪者,方知就是来照顾我的叔叔,你应该也见过了。”
方心溪似乎放下了什么重担,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我早就说,我没有演戏的天赋。”
“谢谢你。”时祁眉目平和,方心溪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骗他,甚至摆烂一样毫不掩饰的等着被发现。
她的出现,的确让那时精神极度不稳定的时祁得到了一丝喘息。
“等我安顿好,请你吃饭。”
方心溪微愣,很快露出轻松的笑容,“好啊。”
回到家,时祁将最后的行李也装箱打包,留出床被的地方,剩下些食材被一锅烹饪。
天边晚霞浓艳,青年进食的速度却愈来愈慢。
时祁低下头,他已经和林博他们联系好明天搬家,但随着天色昏暗,屋内寂静无声,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刻骨的孤独。
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享受美食、享受生活是什么时候了,失忆以来明明没过多久,却好像被什么榨干了生息。
时祁面无表情的垂眸,机械的咀嚼,吞咽。
入夜,时祁窝在空荡荡的卧室沉睡,秋风偶尔从窗外掠过,一切寂静无声。
迷蒙中,时祁被一阵刺耳的信息提示音惊醒,穿透窗口而来的皎洁月光洒在枕边,朦胧梦幻般的场景让时祁慢了半拍才翻过身,伸出手臂摸到手机。
他在被子里摩挲着点开屏幕,跃入眼帘的是一条陌生数字发来的短信。
屏幕光线幽幽刺眼,时祁眯着眼缓了好一会,才隐约看清信息内容。
但是刚一看清,背后便瞬间爬满冷汗。
【床下有人】
时祁迷蒙的双目瞬间睁圆,映着屏幕幽光的瞳孔倏地收缩:“……!?”
只着宽大白衫的青年打了个冷颤,呆呆的侧卧在床上,目光不自觉的瞥向幽暗的床边。
为了搬家,床下的确是搬空了,甚至还做了扫除,的确能够藏身一个人——
时祁僵硬的缓慢坐起,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不敢发出声音,一时间耳边除了布料摩擦声就只剩下他剧烈的心跳。
应该是,假的吧
时祁这么想着,身体却尽量缩紧,就像床边黑暗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让他非常想远离。
但人总是越想忽略什么,就越能想起什么。
床下真的有人吗?这条信息又是谁发的,故意吓唬他吗?难道是那个杀人犯?可为什么要发这条消息?猫捉老鼠一样的戏弄?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该怎么做?
时祁扶着混沌的头,身下不再是柔软的床铺,而是烫人的热锅,他恨不得自己能飘起来,远离这一切。
整整十几分钟,他就这么呆坐在黑暗中,像被抽掉了灵魂的雕塑准备这么枯坐一夜,手机再次振动。
时祁并没有碰到那个接听键,可这则通话就是被接通了,他沉默着捏紧手机,条件反射般屏住呼吸。
“……”
通话的另一边同样没有声音,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没有,只有隐隐约约的海浪声回荡在夜色中,朦胧缥缈。
时祁看着不断跳动的计时,很快意识到僵持是没有意义的。
他紧张的吞咽口水,余光紧盯着床铺周围,忽然出声问道:“……你是谁?”
电话那边依旧是非常安静,除了延绵不绝的海浪声。
但时祁攥紧的手指微微松开,揉皱的床单得到了解脱,绷紧的脊背放松下来,轻轻呼气。
起码,打电话的这人应该不在屋内,没有躲在他的床下。
“……下楼。”骤然响起的声音低沉沙哑,语调缓慢,仿佛信号不好,卡顿干涩,却也让时祁感到极为熟悉。
时祁浑身一抖,本能的想要信任对方,但他克制住了自己,没动。
他想起网上流传的一种手段,就是用陌生账号故意告诉你屋里有人,让你在惊慌下跑出屋子,而对方就正好在门口,等你开门。
时祁仔细分辨着手机里传来的细微海浪声,想要确定这是否是假的,对方是否在门外,同时目光有意的四下扫视,寻找一切可疑的地方。
可就是这一抬眼,窗户玻璃上竟隐约倒映着一团阴影。
时祁头皮炸开,整个人已经从床上弹起,目光没有移开分毫,过了一会才看清那还是个眼熟的人影。
封越,顶楼的那个被害人。
他漂浮在窗外伸出了手,努力拍打着窗户,想进来,却进不来,尘土模糊的窗户上显露出了一个个扭曲着的手掌印。
时祁僵硬的看着那些手印,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窗外的封越又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突然扭曲着消散了。
时祁:“……”
傻子也知道不对劲了!
磨蹭着套上衣物,慢吞吞的试探着伸腿,下床。
时祁想了无数种如果被抓住小腿他要如何做才能反击,可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安稳的踩上了拖鞋,并且过分顺利的走出了卧室。
他没有开灯,只是紧握着手机。
将将靠近玄关,时祁已经提前抬起手,指尖就要搭上门把,“嗒嗒”的声响突兀的自卧室的方向传来。
猜测被应验,时祁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本能的继续迈步,微颤的手掌摸到冰凉门把,施力下压的刹那,一直挂在他颈间已经染上温度的吊坠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喂……”有人在他背后低低笑着,“你的电话,根本没打通啊。”
手机屏幕已经回到了锁屏界面,那个通话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
微弱的光芒映在眼底,时祁最后的记忆就是那个假警察夸张的笑容,以及,吊坠被扯断了。
晶莹剔透的淡蓝色宝石坠落在地,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
凌晨三点多的海岸,男人僵硬的身体靠坐在礁石边,习惯了轻飘飘的魂体,现在的他非常不适应这具身体,太过沉重,而且僵硬。
衣物湿漉漉的贴着身体,勾勒出肌肉分明的高大躯体,那些死亡时的伤口早被海水泡的发白,皮肉外翻十分骇人。
苍白宛如石雕的手指勉强弯曲,不太稳的拿着手机,掌心处的伤口已没有血液可流,隐隐可见白骨。
他来打捞这副躯壳,是想找回更多身为“段疏鸿”的记忆,想知道他要如何做才能被时祁喜欢。
本以为去去就回,便只留下封越守在时祁身边。
没想到消息传递的这么慢就算了,明明是恶鬼,碰到杀了他的人竟然还会惧怕。
段疏鸿低下头,湿漉漉的发丝宛如失去生命的海藻,啪嗒啪嗒滴着水,纯黑的瞳孔缓慢的转动,凝聚焦点看向手机暗淡的屏幕。
宛如一台老旧的机器,正在缓慢重启。
握着手机的僵硬的指节微微颤抖,电话被挂断了。
不确定是宝贝主动挂断,还是他床下的那个人类做了什么。
他要马上回去
立刻
没时间吸纳脑海中翻腾的琐碎记忆,男人踉跄的扶着礁石,浑身肌肉舒张,双腿在不断冲刷的冰冷海水中慢慢站起。
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任何机能,操控它的魂也宛如孩童一样对实体走路非常不适,果然不出所料,刚要移动,男人就踉跄着跪倒。
一声闷响,膝盖结结实实的磕碰到漆黑尖刺的礁石。
被海水浸泡许久的布料撕拉一声裂开,惨白的小腿更被尖利的石块划出一道口子,没有鲜血流出,只能看到翻开的皮肉与雪白的骨骼。
还好,骨头没碎,他也没有痛感
夜晚的海浪一次次拍来,与时祁款式相同手机被海水卷走,男人高大僵硬的身躯再次勉强站起身,几乎能听到骨骼的刺耳摩擦声。
咔哒咔哒
这具身体,从没有如此狼狈过。
*
恢复意识时,时祁眼前一片漆黑,挣扎着感受到胶带捆绑着身体,他才确认自己是醒着的。
被蒙着眼睛绑在椅子上,手腕脚踝都被束缚在扶手和椅腿,动弹不得,整个人都被迫贴合成椅子的形状。
寂静中,时祁只能听到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漏水的水管,仅仅能够帮他模糊的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不至于在寂静中精神崩溃。
时祁尝试自救,但胶带绑的太紧,完全失败,就在他昏昏沉沉分不清白天黑夜时,忽然听到了清晰的开门声,忍不住偏头去听。
“嗯?已经醒了吗。”
果然是假警察的声音,也是时祁昏迷前最后听到的。
对方缓步走近,似乎在观察着他,时祁的背部紧贴着椅背,已经避无可避了。
“看来是我来晚了。”假警察看到时祁手腕处的勒痕还有较为凌乱了衣物,语气饱含歉意,动作上却没有丝毫要为他松绑的意思。
“我派了四个小家伙来找你,结果都一去不复返了。”
“你把它们都吞噬了吗?”
时祁唯一能动的手指紧扣在扶手,他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而且他的嘴也被胶带封住了,根本无法回答。
但是,四个小家伙,正对的上先前凶杀案里死亡的四个被害人。
于公交车失踪死亡的红裙女孩,在水箱里扭曲着的男人,被吊在公厕上方的腐烂男尸,还有楼上被杀害分尸的封越。
空气静默一瞬,假警察似乎也才想起时祁被封着嘴,他笑着说抱歉,一把撕开了胶带,“现在可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