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女人的裙摆下面，求财，求名，求永生……”胡国鹏扯掉岑俞一边的耳机，电台声瞬间变得微弱，耳机垂在岑俞的胸口，声音仍震动地传出来。

“醒醒脑子，要下车了。”

岑俞挣扎着眼睛眯开一条缝，看着胡国鹏模糊的脸。车窗外是山，是一片乳白色的山。岑俞突然有种雾凇沆砀的错觉，乳白的天和乳白色的地面是手指上绵密的泡沫，中间空掉的、透明的路是一个被风吹动的不断抖动的肥皂泡泡，车开在泡泡里，世界都在泡泡里，没有人醒来。

临下车时，天空明亮了起来，岑俞和胡国鹏错开走台阶。胡国鹏小声问了岑俞一句。

“你刚在听什么？”

“TIA的电台播客，一个神神叨叨的女诗人。”

胡国鹏嗯了一声，两个人被喇叭分流，往两个地方走去。

“咔。上午辛苦大家了。”程鹿把对讲机放在桌子，对着工作人员拍手示意解散。张芜把场记板的信息核填完后，统一放进了一个纸箱里。程鹿坐在监视器前习惯性地扣动了两下圆珠笔，林姿今天状态还不错，台词清晰，和机位的配合比起刚开机时要熟练很多，一些威亚动作和打戏流畅度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虽然还是会出现接不上戏情绪不够饱满的问题，但总体表现瑕不掩瑜，程鹿对此还是满意的。

还不等程鹿屁股离开折叠椅，瞿同和罗白安已经朝她走了过来。瞿同穿白，罗白安穿一套黑色连体衣，远看像一对黑白无常，拿着一堆资料来等她签字画押，然后拖入黄泉。

程鹿偏头瘪了瘪嘴，抬手不动声色地装作揉眉心的样子，手里的剧本已经被她捏成狼狈不堪的形状。“是待会粉丝探班的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了吗？我就三个要求：该保密保密，该宣传宣传，维护好秩序。其余的你们定就行。”

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经过程鹿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托辞下延迟了三周，在前天还是来了。当时林姿卸了妆，被“黑白无常”拥着来剪辑室找她。

“我想在后天下午安排一次粉丝探班活动，邀请一些粉丝来到剧组，给《醉江南》做一次预热和曝光”林姿信心十足，她有热度，懂曝光，是将热度转换为收益的高端玩家。

副导演左右为难，但林姿毫不在意，转身去了换衣间。副导演只能无奈地与程鹿商量，程鹿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专门腾出一片空地，热情迎接林姿的粉丝。

“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会直接把粉丝带到指定的空地，不会影响剧组的拍摄进度。”副导演眼中满是愁云，显得十分沮丧。

程鹿深深地叹了口气，以前家人常说不要叹气，会招财，但程鹿心中憋着一口气，不叹出来，她怕得乳腺结节。

林姿的粉丝大多是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孩，她们被领到指定的场地，眉眼含笑，怀里抱着花和礼物，难掩激动地窃窃私语。林姿穿着湖蓝色的裙子，显得更加美丽动人。

她一出现，原本秩序井然的粉丝群顿时躁动起来，她们欢呼着向前拥挤，原本小小的场地顿时沸腾起来，仿佛一百度热水中的气泡，翻滚涌动，直白而炙热的情感溢于言表。

林姿被工作人员护在身后，她温柔地让大家不要拥挤。作为明星，可以享受别人的追捧，毫无负担地接受别人的喜爱和期待。粉丝对偶像的爱如同母爱，深情且无私，她们的热情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身上，对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献上全部的爱意，甚至超过对自己。

从林姿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享受这一切光鲜亮丽的待遇。她与几位眼熟的粉丝寒暄聊天，眉梢的笑意让几位粉丝直呼喜欢。她们对林姿说了许多，希望她好好休息，不要累到自己，要为美好的未来坚持不懈，她们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这是明星的殊荣，而林姿的笑容则是前排粉丝的殊荣，至于站在后面尽情呼喊的其他粉丝，只是这段真挚粉丝情的衬托，就像岑俞一样。

岑俞刚结束一场戏，复杂的戏服精致漂亮，厚重的布料束缚着他的身体，将他压平、熨平，整齐地放进背景板的位置，沉默不语是常态，一闪而过的镜头已经是对他勤恳演出的莫大肯定。

即使离开了片场，岑俞依旧脊背挺直，这并非什么演员风骨，仪态端正，而是因为戏服昂贵，不能随意坐下，以免弄皱弄脏。

高高的发髻和真材实料的发冠压在他的头顶，头脑发胀，脖子酸痛，混乱的思绪让他难以承受片场的高压气氛，他硬撑着一口气熬过，终于完成了背景板的戏份。

在回换衣间的路上，他正好碰到了这场粉丝的盛宴。岑俞站在窗外，透过深褐色的窗户看着这一切。热闹的场景被困在方方正正的屋子，独留岑俞一人格格不入，他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羡慕嫉妒让他的目光落在场内每个人的脸上，隐秘地窥探他人的幸福。

林姿有粉丝，但岑俞只有自己。在被雪藏的五年里，他默默无闻，不分昼夜地游荡在各大剧组，他是幽魂，轻飘飘掠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甚至不敢回顾过去，不知道该回顾什么，是摄影机里偶尔露出的半个脑袋，还是穿插在人群里的几句零星台词，甚至他都没有银行卡里准确的数字可以欣慰，证明自己的五年是有收获的。

像随波逐流的浮萍，飘荡在水面，即使拼尽全力荡开一丝涟漪，也会顷刻消失。

岑俞的目光落在正在和粉丝合照的林姿身上，她脸上挂着亲切温和的微笑，和粉丝贴得很近，毫无大明星的架子，像个邻家姐姐。只是，她从始至终关注镜头的举动让岑俞觉得讽刺。

林姿的演技不算差，她知道粉丝喜欢什么，很擅长演绎她们心目中期待的林姿。即使她漏出马脚，但无伤大雅，粉丝的滤镜会为她掩盖，甚至为她想好说辞。

镜头前的林姿温柔得体，落落大方。镜头后的林姿，仅仅是林姿，一个会耍脾气、背剧本背得叹气连天的林姿。镜头的薄玻璃将人映像，拍摄成完美的、符合期待的形象。说是喜欢镜头里的人，不如说喜欢的是自己内心最渴求的、会提供情感需要的个体。

就比如现在，林姿与熟悉的粉丝热切交谈，对于队伍后团成面团的粉丝却熟视无睹。明星会回应粉丝的需求，但只有部分人会被认可为值得回应的粉丝。

这世界总是爱给人分三六九等，比如说在人群里夹缝生存的学生党粉丝。女孩像被丢进一堆膨胀的水宝宝里的一只塑料小龟，五官都被挤得移了位，精心化过妆的脸被三四个不同人的肩膀分割得支离破碎。

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骨架单薄的女孩努力踮起脚尖，将准备的礼物高举着，以免像她一样被揉搓捏皱。一封薄薄的信纸被她托举，脱离人群悬在空旷处，她拼命往前挤，却被人群推搡回原本的位置，毫无进展。

"林姿宝宝！"她颤抖着声音喊道，难掩激动。林姿沉浸在和大粉的互动中，摄像机里的她浑然是一位体谅粉丝、亲切温柔的大姐姐。一边岁月静好，一遍浴血奋战。

直到粉丝探班结束，女孩都被嵌在人群中动弹不得，她和林姿永远地距离三四米的距离，却被热情砌尽粉丝团里，成为了林姿的炫耀和虚荣的资本。

这场见面会并没有持续多久。林姿微笑挥手离开，粉丝潮也散去，女孩一下子被丢弃在空旷的场地，顿时变得孤零零的。她沮丧地将礼物和信封装回包里，场地徘徊了许久，难舍难分。

“你是林姿老师的粉丝，对吗？我可以帮你转交礼物。”岑俞走了进去说道，朝女孩摊开手掌，示意她递过来。他身上的戏服很有说服力，即使他的面色紧绷，没一点亲和力，但是面对百分之一的希望，女孩交出了自己的礼物，感激地鞠躬道谢。

“谢谢！谢谢！这是我给林姿宝宝准备的礼物和信。”女孩双手捏紧信封，骨节发白，额上冒出汗，似乎紧张得不像话。

“有什么话需要我替你传达给林姿老师吗？”岑俞接过信封，纸质细腻柔滑，似云烟绕上他的指尖，许是阳光刺眼，岑俞的心不可控制地酸了一刻。

女孩害羞似的低下眼眸，面颊绯红一片，她心理翻涌着许多的话语，最后只化作了一句话。

女孩微笑着，眉眼弯成幸福的弧度，“祝姿姿星路昭昭，前程似锦！”女孩闪亮的眼眸和幸福的神情更加为岑俞的羡慕落下一笔，划开失落的弧度。

“嗯。”岑俞点头转身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女孩的声音。

“也祝老师星途璀璨！”

岑俞猛地一顿，像是被一道雷从天灵盖击中，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他小幅度地吐息了两下，有些落荒而逃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