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习俗来说,年猪应该是除夕前一天才杀。这几年收成好,各个大队也就没那么讲究,都把杀年猪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多天。
桥西大队就是最早的一批。
去年他们就挪到了腊八节之后的初十,今年还提前了一天,是专门去找了老师傅算过,腊月初九日子好,希望能旺一旺大队来年的收成。
吃肉无疑是让人兴奋的。
早晨五点,天还没亮。
孟西施几乎一夜未睡。
她已经连着好几日没休息好,之前是因为对枕边人的不信任。
直到昨夜,怀疑的藤蔓在肉香味面前刹住脚,她闭上眼睛反复咀嚼的场景终于从“程隼到底是不是玩家”,变成了“如何烹饪农家猪肉”。
“咱们队里今年发多少肉啊?”
孟西施背对着程隼穿衣服,低头系纽扣时,才看到她藏在枕头下的剪刀露了个脚,连忙用手推了回去。
程隼已经收拾洗漱好,侧过身假装在看天,没看她:“去年杀了四头,今年要看养猪场那边给了多少。”
孟西施盘算了下桥西大队的人口:“这么少?够分吗?”
“每户按人口分,我们俩能拿个四斤肉吧。整个大灵山公社就只有这一个养猪场,底下毕竟这么多大队。”
孟西施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但很快,她就调整好心态,安慰自己:现在算好的了,往前面推好几年没饱饭吃,更别说肉了,该知足就知足。
收拾完,两人快步走到目的地。大队办公室外面的小广场上就已经围了两圈人,他们按照顺序排在后面。
孟西施生在城市,没有见过杀年猪这样的大场面,不免有些新奇。
小广场上已经刨好了土灶,正在烧滚水,杀猪匠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看着慈眉善目,很壮实,他正和旁边的大队长赵新华有说有笑。
孟西施仔细看了一圈,却没看到猪。
“猪呢?不是要杀吗?”,她小声问程隼,本来她还想点点数目。
“到点了他们会进去杀”,程隼指着办公室另一侧的小院,“广场上只是烧水烫猪毛和发猪肉,晚点还有人进去用蕨菜叶熏味,今天估计要排两个小时才能拿到。”
孟西施不解:“那我们这么早来干嘛?”既然还要等这么久。
“自然是为了拿到好一点的肉。”
孟西施这才理解了。
大约十分钟后,人群外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背篓里装满了蕨菜叶,手里还捏着一把。
她和赵新华、杀猪匠大叔简单聊了几句,就一同去了小院。
孟西施很快就闻到了蕨菜叶烧起来的味道,紧接着就是几声嘹亮的猪叫,很快就湮没在人群的喧闹声中。
又隔了半小时,赵新华第一个出来。
外面小广场已经摆好了桌椅,民兵队长站在队首组织纪律,中央坐着大队会计,桌上还摆着一本册子、一只笔和一个红印盒子。
见到赵新华出来,民兵队长扯着嗓子吼了声:“发年猪咯!都把盆给准备好啊,不要挤,不要挑,大家都有份。”
一嗓子下来,队伍彻底沸腾了。
孟西施前后的乡亲们又是垫脚看,又是舔嘴唇,嘴里的话也没停下来过,:
“今年杀了几只?刚才你们数没?”
“好像听见有三四声?应该和去年一样吧,还是四只。”
“听说养猪场今年状况不好,能发四只不错了。”
“一年就这么点盼头!秋收的时候说是要发猪肉,结果每年就两只猪,还是一整队的人分,这日子过得……”
“有得吃不错了!你爱要不要!”
“嘿嘿,我准备今晚就吃猪肉馅饺子,我媳妇把韭菜都买好了!”
“要我说还是城里人乐活,他们有票就能吃肉呢,哪里像我们,把着手指头一年一年地掐。”
“人家拿工资的,不一样,我啊就把小日子过好就行了,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打牌,晒晒太阳,也挺美的。”
孟西施听得出神。
程隼见她一个人发呆,低下头问:“怎么了?站累了?”
孟西施摇摇头:“没有。”
她只是太久没活在人间。
队伍挪动的速度很快。期间也发生了两三次纠纷,大抵都是对拿到的猪肉部位不满意,要求更换,但很快就被民兵队长赶了出去,话术都差不多。
“肉质不好?你怎么不说你拿了块这么好的精五花?干脆都不要咯!”
“肉肥了?肥了拿来炼油不好?你不要就拿来换,自己去赶集买猪油!真换了,你又不乐意……”
“梅花肉还不好?你腌完炒一下多香啊?想要猪蹄?我把你的蹄子给你砍了!走走走,别挡道!”
孟西施被逗乐,赶紧抓着程隼的袖子问:“这人是谁啊?”还挺幽默。
程隼望过去,也跟着笑了:“那是陈忠,咱们大队的民兵队长,四十多岁了。他以前当过兵,现在退役了,又被选为了干部。人挺好的,很照顾我和我哥。”
孟西施点点头,偷偷在心中的NPC名册记上了一笔。
又过了几分钟,两人终于排到。
赵新华一见是他们俩,笑得咧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旁边的陈忠给打断施法。
陈忠一把搂过程隼,逮着他狠狠拍了两下,赞叹道:“壮实了啊!比你哥身体都好了吧?”
然后一转头,他又看见孟西施,“这是小孟?我记错没?”他小声问赵新华。
赵新华摇头。
陈忠于是拿起猪肉,递给孟西施,还不忘交代:“你先拿着,猪肉是按户来发的,公事公办啊,分到是啥就是啥,不能换,但今年的猪长得好,都是好肉!”
他指着肉,一脸认真,仿佛下一步就要举起手对天发誓。
孟西施了然,刚才排队的两个小时里,她已经做好了N种预案菜单,确保不管拿到哪个部位,都能做好菜。
果然,她和程隼排在后面,拿到的猪肉比起最前面的队伍,确实要差了些。
程隼拿到两斤五花,都偏瘦,没什么油气。她运气也不行,拿到一斤五花,多皮多肥肉,另外还有一斤多的排骨,基本都是骨头,只能打打牙祭。
她了解规则,并不准备让干部们难做,便痛快签完她的名字。
程隼接过她递来的笔,继续写。
“你这字写得挺不错啊!”,赵新华坐在会计旁边,忍不住感叹,“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读书练字了!以前程鹰还要打你手心来着。”
陈忠听见,也凑过来看:“是啊,你不是没读过高中吗?字写这么好?”
赵新华替程隼骂了回去:“读过小学就会写字了!我看你才是那个不想读书不想看报的人。”
陈忠摸着肚皮大笑:“嘿嘿,劳动最光荣嘛!程隼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程隼脸有些发白。
孟西施一直挂着微笑。
返程,两人一路无话。
“我忘了个事儿,出去一趟。”前脚刚到家,程隼就放下猪肉先去了院子。
孟西施轻轻答了一声“嗯”,一个人留在屋内,看起来岁月静好。
等到程隼消失在视野内,她立即把藏在枕头下面的剪刀抽出来,放进冬袄的内侧,时刻准备好或许会到来的战斗。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短短五分钟里,孟西施把一切可能性都考虑了一遍。
若是程隼再也不回来,这样当然最好,她反正已经送走了一个爹,不介意再送一个丈夫走,单身俏寡妇也挺好。
可若是程隼要杀她……
孟西施握紧剪刀柄。
她只恨自己竟然如此天真!没有早一点识破程隼的身份,竟然还真的以为是转生系统的“礼物”,差点沉溺在温柔乡。
简直可笑!
更让孟西施绝望的是,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与无限流世界,眼前看似安逸的归园田居会不会只是障眼法?
或许明天醒来,广播就会通知大逃杀开启,杀到最后才能活命。
也或许今晚天黑时,窗户下会忽然送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规则:从今天开始规不许看村民的眼睛,否则死亡。
孟西施一个人坐在正对大门口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望着紧闭的木门。
他会回来吗?
还是已经跑了?
他应该也知道我发现了吧?
这张椅子是程隼亲手做的。因为她天天说家里的凳子都不配套,看起来萧瑟得很,他这才从林场拿了废木料,想要亲手给她打一对。
隔了不知道几分钟,她终于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下一刻,门推开。
孟西施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扭身将程隼抵死在大门旁边的泥墙上,一只手按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抽出剪刀,对准他的脖颈。
“你是谁?”
“你到底是不是玩家?”
“这里究竟是什么副本?!为什么我什么规则都没看到过?”
孟西施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问,丝毫没注意到下颌有泪珠低落,连她的声音都因为灵魂深处的恐惧而不断颤抖。
程隼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
孟西施见状,略微松了松手劲,但另一只握剪刀的手却拿得更近了一些。
“别玩花招,你刚才去哪了?见了谁?盟友又是谁?有没有给其他玩家报过我的坐标?”
他望着她,情绪不断翻涌,良久后终于指了指刚才进门时落下的包裹。
“前段时间赶集日,忠哥带一家子去赶集,我让他帮我取了东西。”他声音有些喑哑。
孟西施死死盯着他,表面依旧冷静,心里已经开始猜测:
——老鼠药?
——还是敌敌畏?
却听见完全没料到的话语。
“那是给你做的短裙和盘扣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