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耳之刑?”
高堂之上,君赢羽端坐于案牍之后,翻看手中小册,眉宇微皱,堂下数名官吏伏首。
那为首伏地的官吏是刑部尚书,身后两列是刑部要员。
小册上,一页绘有刑罚图解,图解之旁提有小字,似乎是提醒官吏行刑之时需要注意之事。
这时,君赢羽手中翻开一页,小册之上,讲解得正是一种名为“贯耳”的刑罚。贯耳之刑顾名思义,是以铁链或长箭穿透耳朵,钉于墙上或木桩上,且由于铁链或长箭的长度有限,承受贯耳之刑的人,只能长久保持一个难受姿势,期间生不如死,痛苦异常,直至犯人死去。
小册上的图解血腥异常,粗长的铁链从犯人的耳中穿过,最后钉于石壁之中,铁链过处鲜血淋漓。
君赢羽垂目,看这页看了许久,又翻过一页后,合上小册,放于案牍上,面无表情望着下首跪了一地的官员。
今上励精图治,有意整顿吏治,重整朝纲,又锐意改革,重用了许多法家酷吏。刑部尚书名唤言洲,是今上新进提拔的法学之士,年方而立。言家祖籍本在邃羽,十年余前迁至煜羡,言洲官拜刑部尚书之后,更是以铁血手腕助今上改革,因此颇得赏识。
这小册之上所绘的十大刑罚便是言洲所绘批注,于今晨早朝之上,呈圣上御览。
言洲所谏,乃是改革牢狱刑罚。他献上酷刑十计,诸如贯耳、刳剃、击顶、立枷、灌铅等,并禀明这等刑罚乃是邃羽国常用刑罚,以恫吓世人忠君爱民,切不可生邪恶之念。
今上对此不置可否,众臣摸不清圣意,便都不敢多话。惟君赢羽一人极力反对。
既然广御王这般反对,那刑罚改革之事,便擢广御王督办罢。
早朝议事,以圣上一句轻飘飘的话结束。众臣退朝后,君赢羽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刑部,这才便有了方才那一幕。
言洲跪于下首,颇有些紧张,他听着上首传来的声音虽依旧温和,却不知怎的觉出些冷意,于是解释道:“微臣此番改革,刑罚严苛,不过是为震慑大奸大恶之人,为的是家国安宁。”
言洲辩解完后,见座上君赢羽仍一言不发,又不由擦擦汗,补充道:“贯耳之刑在邃羽贵胄之间颇为流行,许多高门大户,对手下的奴才都是这般的。有一两个贯耳贯鼻的奴才支使,更是高门显贵之间互相炫耀的资本,这真是寻常之事,死不了人的。”
君赢羽听闻此言,怒极反笑,道:“若当真是寻常之事,言大人之子女,若是犯了错,是否也受得这贯耳之刑。”
言洲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出言荒唐,不由惊惧,连连伏首道:“奴才有错。”
君赢羽垂目,看着那案牍上的小册子,拾起,扔向下首,却正好在砸在言洲的官帽上,他徐徐站起离开,走至殿门,却忽然脚步一停,道:“言大人还是好好想一想,刑部当如何,才能利民护君罢。作这些逞官威的阴戾之举又有何用。”
徒留下言洲一行官吏,战战兢兢地伏首跪地许久,一个都未敢起身。
君赢羽方出罢刑部,沈翊楼扬二人立即迎上来,他此时一身银白朝服,黑帽红缨,神情微愠,举手投足间一派清冷凌贵。沈翊楼扬见状,对视一眼,忙俯首拜见,不敢再做声。
待几人回府,王府管事前来迎接,低低在君赢羽身前禀告了些什么,君赢羽眉目微沉,听罢,快步穿过一条条曲折而又蜿蜒的回廊,终于来到书房前。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房门,门外天光照射而落,却见房内书案之上,赫然摆着一鼎食盒。
食盒之上,古朴的青梅树枝慵懒地伸展着,零落的青梅花瓣稀疏地落于地面,木制雕纹的树木、花瓣犹如镌刻时光的古钟,于细碎的阳光之中,一下一下敲击着君赢羽的内心。
一炷香后,一袭淡青衣衫,一支古朴木簪,样貌清淡的青年从书房中迈步而出。
已易容成顾风与陈念二人的楼扬、沈翊二人忙迎上去,拜见自家王爷。
“陆老爷。”
此时,君赢羽已易容成天下第一首富的十三商行之主,陆穆之。
陆穆之淡淡应下,道:“走罢。”
念如霜,是近些年来在煜羡京城、苏杭等繁华之地十分盛行的一家糕点铺子。糕点铺子的主人便是鼎鼎大名的陆穆之,陆九爷。
念如霜作为一家糕点铺子,与其他铺子不同之处皆在于一个“风雅”二字。铺子之中,常年伴有琴师美乐,试想,茶客品茶之时,享一杯清茶,品一枚糕点,再聆听一首首风雅之乐,唇齿之间甘香如兰,可谓是一味风雅,治愈世态百味。
念如霜之中,鼎鼎有名的便是一种名唤雪泡青梅的茶饮。丝丝青梅酿制的茶饮配上几枚青梅内陷的月云白糕点,端得是清新雅致,风味别样。
九爷的生意遍布各行各业,家大业大,却谁都未曾想这样一位人中龙凤,会经营这样一家糕点铺子。然而念如霜之名,却不由令人深思,九爷此为,是否别有深意。
今夜月如雪,回首念如霜。这般孤寂萧索之名,却不知九爷为谁而作,又不知晨钟暮鼓,烟笼寒水之时,是否有青梅竹马的二人,漫踏着被一池清泉搅碎的月光,饮青梅茶,品青梅饼。
不过多久,陆穆之来到念如霜。
立即有掌柜迎上前来,拜了一拜,恭敬道:“爷。”
陆穆之轻轻点头,垂目看向掌柜,道:“三娘今日相邀,是否事已办妥。”
念如霜的掌柜是一位年芳二八的女子,那女子样貌扮相十分清雅温婉,一头乌黑长发盘成了略微歪斜的随云髻,两朵雪白的绒花插于鬓边,愈发衬得她肤色雪白,容色照人。
女子名唤温浅,由于在家中排行第三,因此世人又唤她一声温三娘。
温浅不敢不敬,又微微俯首欠身,屈膝,拜了一个万福礼,才道:“请爷入厢房详谈。”
陆穆之于是命陈念,顾风二人守在厢房外,与温浅一道进了二楼西侧的厢房。西厢房中,长长的珠帘微微摇晃,将一楼大堂中常客的喧嚣摈于耳外,偶尔只闻玉珠之间互相敲打的声音,甚是清脆悦耳。
许久,才听陆穆之哑声开口:“三年了。终于有消息了么。”
温浅闻言,忙伏首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正要说话,却见陆穆之微微一笑,扶她起来,温言道:“当此之时,你便唤我一声九爷便罢。其余身份,此刻不便多提。”
温浅愣了一愣,才道:“是,属下唐突了。”
陆穆之落座,定了定神,才问:“他在哪里?”
温浅道:“文将军尸身葬于邃羽子规山。属下离开之时,已派人暗中护在那里。”温浅说罢,犹豫了片刻又开口,“是否需要命人接文将军回来。”
陆穆之沉默许久后,才道:“不必。”
他站起来,向窗边走去,推开窗,望着窗外一树树枝叶繁茂的青梅树叶,看天光于树叶之间射落,徒留下树影婆娑,他轻轻道:“我去接他回来。”
温浅道是。
话毕,二人出了厢房,来到大堂。温浅这时又恢复了念如霜掌柜的身份,想起最近研制的几样新糕点,便对陆穆之道:“九爷,这几日念如霜特制的几样新糕点,只待爷首肯,便要面市了。”
说罢,有一行侍婢,各端了几盘新糕点,站定于陆穆之、温浅身前,排成一排。
“待春日过去,便要夏季了。暑气湿重,这几样小点都是解暑清热的好东西。”
温浅欠身领着陆穆之看过,一边走过那一排排侍婢,一边解说道。
只见一叠叠样式精巧的糕点摆于白玉瓷碟中,颜色清新有之,香甜软糯亦有之,一看便忍不住引人食指大动,叹念如霜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藤萝香饼。以藤萝花制之。”
“此是山楂水晶小果,以山楂果肉为陷,糯米为皮,清甜可口。”
“此软酪名唤醉春容。风干白桃,上等青提白茶酒制作而成,口感风雅柔情,精致浪漫。”
“这是碧幽涧。上等龙井茶、绵密绿豆所制而成,香气浓郁,回味无穷。”
“这是冰盘琥珀。糖霜加之陈皮,口味酸甜清亮,风味层叠交融。”
走到最后,却停驻在一盘十分不起眼的糖蜜前,形状圆润色泽透亮的糖蜜却让温浅微微皱眉:“这一盘是九爷前几日提起的新品,按照九爷交代的方子所制,以白昙花花蜜酿制而成。却还未起好名字,只请九爷赐名再上市。”
陆穆之走到那一盘水晶糖蜜前,想了想,却忽然出口道:“该为这些糖蜜做一些好看的糖纸。”
陆穆之不由想起,前日月光下,绘有白昙花的糖纸犹如五彩琉璃花火一般的好看,棱角分明的糖纸反射着月华的光辉,后来,被人偷偷藏在了袖中。
他想起,那糖纸是自己一时兴起所绘,只是纸并非纸,而是一种十分昂贵的纱,名唤琉璃纱。琉璃纱相较寻常纱线还要薄透一些,月光照射之下,琉璃纱犹如其名,会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辉,再包上如水晶般的糖蜜,更是十分梦幻好看了。
“糖纸?”温浅不由奇怪道。
陆穆之道:“是。你再去采买些琉璃纱来,绘上些白昙花,用作糖纸。”
“其余糕点,这便挂牌出售罢。至于这一颗白昙花糖蜜,名字和出售时间,待我再想一想罢。”
“是。”
温浅送走陆穆之一行人,远远望着陆穆之的背影,却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九爷比起往日,好似多出些异样来。
温浅不由低头,望着手中的星罗玉牌,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这玉牌乃是刚刚陆九爷交予她的,令她再多调派些人手,前往邃羽子规山,暂护文将军周全。
九爷说,他暂时无法离开京师,却不知是何事牵绊了他。温浅不解,这世间还有何事,是比起接文将军回家,还要紧迫重要的。
念如霜闻名于世间,却无人知是陆穆之陆九爷网罗天下消息的据点之一,摆放于食盒之中的物什,或是糕点、或是糖纸、又或是食盒本身,都用于传递消息。熙熙攘攘的食客,精致隽美的糕点,不过是迷惑世人的障眼法。
而温浅温三娘,虽未有官职加身,却是陆穆之网罗于旗下的高手之一。通经商、善音律、多智谋,心思缜密,果断坚毅,是一能者。
午夜窗前明月,常时一念如霜。熙熙攘攘的念如霜之内,清冷高贵的琵琶乐曲悠扬婉转,空灵飘逸,如潮水一般四溢而去,回响于高阁琼楼之间,婉转于世人心中,久久不绝。
或许,也影响着熙熙攘攘人群中,那一袭渐行渐远的蓝衣背影。
温浅不由想到。
数日后,念如霜推出应季几种应季糕点,果然大卖。
数日后,琉璃纱在京师之中忽然变得紧俏,十分供不应求,一夕之间,竟有些琉璃纱贵,一布难求的意思了。
一日午后,君赢羽难得脱身,来到一朝殿中。
他坐在床边,见因为中毒愈发深的慕昱风在睡梦之中依然眉宇紧皱,不由握紧床上人的手心。
自慕昱风服用离魂以来,已过去三月有余,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醒来的时日亦越来越少。至于药浴,前两个月还有些效用,但自第三个月以来却也再无甚效用了。他日日昏睡,昏睡中却犹如有噩梦如影随形,疼痛到不断呓语或是不断痉挛,都是常事。
这些时日以来,招待北国洛湅使臣之事,君赢羽果然托付给君三王爷。君三王爷虽平日里大大咧咧,但被君二训斥几次之后,也老实了下来,尽心尽力地办妥了洛湅王储之事。
慕昱风猜测得果然不错。
在洛湅圣女自知无法入宫为妃之后,目光果然转移到了君赢羽身上。君赢羽日日下朝路上,都能与那洛湅圣女偶遇。又或是平日去茶楼喝茶听戏,那神曜圣女总能奇准无比地寻到自己。
据说北国洛湅是一个十分信奉神教之国。神曜圣女地位之尊崇,甚至凌驾于洛湅国君主之上。曾闻,在洛湅,神教一言,皇权易主,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而神教对于皇权的束缚,可想而知。
至于言洲所奏刑罚改革之事,这几日,君赢羽也一并平了。
譬如贯耳贯鼻等严苛刑罚,君赢羽大笔一挥全部除去。以流放、徭役等取代之。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很多事。
宫内、四弟君赢冽与御医白予灏大婚,婚宴之上,四弟遇刺,虽说性命无碍,但仍未转醒。皇帝陛下不知在婚宴上见了何人,自四弟婚宴之后,便称病不再临朝。君赢羽那日因为慕昱风身体情况实在不好,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