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趟回家的路途好似比任何时候都要短暂,载搭着两人的自行车在熟悉的家门前稳稳停下。
全程紧绷着身子的纲吉,终于在我踏下后座的下一秒,深呼出了一口大气。我这才发现明明身处凛风冽冽的早春,他的额角上竟是遍布起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果然还是太勉强他了。
这么想着,我挠了挠脸颊,感到有些窘迫:“辛苦了,我是不是挺很重的?”
抬手擦汗的动作还维持在半空,纲吉闻言怔愣一下,随后连忙摆手:“没有的事,花火很轻啊。”
说罢还呢喃地补充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就也没放在心上。
然而人已经顺利护送到了家门口,他却丝毫没有动身离去的意思。而我终日被无法言道的愁思缠身,一时之间也不愿他就此离开。
于是便如同心照不宣一般,渐渐静默下来的两个人互对着彼此,各怀心事。
关于最近的不太平,今日又传出了不少风声。其中我比较在意的,就是遇害名单中,似乎有了笹川了平的名字。
起初我不敢相信,毕竟那可是仅凭一只拳头就将雄狮打倒在地的男人,实力自然毋庸置疑。
但眼前人的神色反倒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
从刚才在学校见到纲吉的第一眼开始,我便察觉他的神色远不如往日那样松动。
此时的他捏着拳,沉默着却笔直地站在我的身侧,双眉轻轻紧缩,眼底之下有复杂的光芒闪烁而过。
虽然企图极力掩盖好情绪,但他的眼神向来一如汪潭,里面的情感总是轻易就能表露出来。
他在焦虑。
或许是因为同伴遇害,让他开始不知所措。
却又不止如此,那风起云涌的眼底里,似乎还翻涌着刚燃起的星星点点的决意。
突然地,如同断开的电路被衔接起来的一瞬间,我莫名感知到了什么,心头顿时涌现出些许怔惶。
“纲君,难道你……”
“花火。”
他终于抬头,皱着眉把住我的双肩,眼瞳微颤,沉沉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
“明天跟社团告假吧,一下学就马上回家,让斋藤君换一条路走,无论如何都不要靠近黑曜中学。”
黑曜中学?似乎有点耳熟,我思索了会,才想起来它是邻镇一所已经废弃的学校,就坐立在我们上学的必经之路旁。
汹涌而来的不安登时如同凝聚起来的黑雾,将整颗心脏牢牢笼罩其中。
强压下自内而发的战栗,我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那所学校有问题?”
“具体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细说……”他欲言又止着,神情变得有些苦恼和急切,“总之那里很危险,明天一定一定不要靠近那里!”
旋即捏着我双肩的力度紧了紧,我看见他略显疲惫的眉眼间添了几分哀求。
“拜托了,可以答应我吗?”
很快他双手低垂下来,整个身子不再像方才那样笔直,而是垂头丧气地佝偻着,看上去有些无助。
真是的。
定定看他半晌,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都被这样子拜托了,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啊。
待我话音落下,纲吉的神色才终于熨帖了些许,眸底的疲惫悄悄消散开来,欣慰得如同临行之前,得以交代完成了一件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但就是他表现出来的这副模样,让我感到异样的害怕。
终于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瞬间,翻飞远离的衣角令我产生一阵将失宝物的惶恐,内心叫嚣着不要让他走掉,我下意识抬手拉住了他。
被我拽住的人身形一顿。
“……花火?”纲吉半侧过身,垂眸疑惑地看向我。
我知道他向来报喜不报忧,或许也并不清楚其实里包恩已经将他的身份尽数告知于我,于是强撑着满心的恐惧和担忧,也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朝我微笑。
又或许我不该这样敏锐,将他眸底里若隐若现的诀别尽收眼底,对他即将要去做的事情了然于心。
可我此刻好像说什么都是徒劳,也明白那些包裹在惧怕之下的愤怒和决心不会因为我的三言两语就湮灭,所以我只能像现在这样,心知肚明却只能袖手旁观地作别即将犯险的他,别无选择。
从未像这样,我憎恨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后天……后天放学,我们再一起回家吧,好不好?就像从前那样。”
纲吉身形僵了僵,微张着嘴,好似想说什么,却迟迟没发出话音。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看见沉沉的暮色之下,他的眼角好似被余晖染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红。眸光不断流转的瞳孔里,折射出了坚定又柔和的光芒。
终于,他转过身来正对着我,眯起眼睛笑开,神色认真。
“嗯,那约定好了哦。”
既然约好了,那请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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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延续了前几日的阴沉,清晨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厚云遮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的灰暗给本就不开朗的心绪徒增了几分窒息感。
斋藤准时抵达我家楼下接我,我按照纲吉的意思拜托来人避开黑曜中学。虽本该是突兀的请求,但他出人意料地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我情绪不高,没有与他交谈,而斋藤也难得安静,一路上与穿膛而过的风相伴的只有呼吸可闻的沉默。
甫到学校,我就火急火燎地去隔壁班找到京子,果不其然听见她深信不疑地陈述说纲吉、狱寺和山本三人昨日淋了一场雨之后都生了病,齐齐向班导告了假。
我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想着能够这么天真或许也是一件好事,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心绪不宁地回到了班上。
接下来几乎是一整日的心不在焉,课没听进去几句,饭也没吃得下几口。时不时往窗外望去,黑曜中学的方向总是一派风平浪静。
我不由开始思忖着一切会不会是自己想的太糟糕。
或许并非以暴制暴……而不过只是年轻的彭格列十代携家族成员前去协商呢?毕竟彭格列家族什么的听起来好像在里世界还挺有威望的样子。
虽然感觉纲吉大概会因为被吓得屁滚尿流而根本谈不拢什么……
想了想那个画面,我又不由感叹,他果然一点也不适合当黑手党。
终是胡思乱想也没个结果,放学的钟声按时敲响。
虽然内心盈满的好奇和紧张不断地叫嚣着让我过去黑曜中学一探究竟,但终是理智先行,为避免再给纲吉添乱,我便还是按照与他约定好的那样,跟社团告了假之后老实回家。
和斋藤推着自行车一路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意外地撞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哈咦?”
扎着短马尾的女孩与我迎面而来,嘴里呢喃着一惯的口头禅,略显诧异地将我和斋藤来回打量,“……花火酱,今天也没有和阿纲先生在一起吗?”
“小春?”
我看着三浦春,想着大概是纲吉没来得及对她交代什么,虽然为瞒着她而感到有些抱歉,但还是含糊过去,“嗯……他有点事,先回去了。”
这是一个眼里只有纲吉的女孩,此处既无他的身影,我以为她闻言便会默默离开。却没想到直勾勾的视线依旧落在我的身上,好似此趟是专程为我而来。
“恕小春冒昧,但我一直想问,其实是花火酱拒绝和阿纲先生一起回家的吧?”
神色间流露出些微不爽,她的声音很闷,和着一层浓厚的鼻音。但眼神是笃定的,让一句本就不友善的疑问句急转而下成为了质问。
“……额?”
过于敏锐的发问令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沉默的时间里我细细地打量起她来,那张清秀的脸上挂着罕见的严肃,而里间似还暗藏着似有若无的的愠怒。
我下意识感到心虚,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决定诚实作答,“嗯…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真是的,我就知道!”少女迅速接话。她鼓着腮,整个人突然凑到我面前,皱着眉责备地看向我,“就算是有事,阿纲先生也是绝对不会丢下花火酱先走的。”
“小春能看出来,你真的是他很重要的人。前阵子你虽然会和我们一起回家,却也只是一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好像在刻意和我们拉开距离一样。阿纲先生虽然没说什么,但花火酱但凡有抬头看看我们,你就能发现他因为怕你走丢,动不动就会回头看你,一路上也总是在身边留出一个空位,想等着你自己走上来。”
小春越说越激动,字里行间好似在控诉我是一个负心汉,“结果花火酱一点都不领阿纲先生的情,这让小春很生气!!”
不得不说,听了这样一番话,心底里除了难以言喻的震撼,还有些莫名的冲动顿时从心房流至四肢百骸。或许是因为眼前女孩的描述太过于声情并茂,此时甚至连我都觉得……
自己真是个混蛋啊。
眼前人愤怒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把我吃掉的表情让我不禁后退半步,我下意识无助地看了一眼斋藤,哪知道这人正好整以暇地抱着臂倚在一边,俨然是看足了好戏的模样。
想着求助他是没什么用了,我吞了吞口水,虚拍了几下小春的后背,“小春,我知道错了,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
虎视眈眈地盯我一会,她终于把前仰的身体摆正,但鼓起的腮还未泄气,半信半疑地继续絮絮叨叨着,“真的知道错了吗?那花火酱可以试着跟我们敞开心扉吗?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真的很伤小春还有京子酱的心!”
我张了张嘴,企图替自己解释几句,却发现竟是无从开口。
我确实从未想过融入他们,毕竟曾经只是一昧地惶恐着,害怕纲吉放在我身上的关注哪一天就会被他们分走。所以别提将他们当做同伴了,我甚至视他们为对手。
我以为他们也是这样想的,但原来不是吗……?
“小春……想和我做朋友吗?”
待我怔忪的话音落下,本还愤愤不平的少女却是被直球般迎面甩来的疑问噎了噎,而后脸上浮起了诡异的红晕。
“当、当然啦……”她磕磕巴巴着,兀自难为情起来,平缓的话音越来越轻,变成了不可闻的嘟哝,“谁不喜欢和漂亮的小姐姐做朋友呢……”
“什么?”
最后一句话听不真切,我疑惑着附耳过去。她却突然鼓起腮帮,红着脸梗着脖子闭着眼,视死如归般大喊——
“因为花火酱很好看,所以小春超级想和花火酱做朋友的!!”
如雷贯耳的尖声连同斋藤没绷住的一声轻笑一拥而入,我捂着遭殃的耳朵表示哭笑不得。
哪知道她直接将我们的反应解读为了取笑,脸上带着恼羞和委屈,瞪着水灵灵地大眼睛看着我,“你们就笑吧,反正小春知道小春和阿纲先生一样窝囊就是了。”
虽然同情了一把被认为“窝囊”的纲吉,但我明显感觉到内心某一角因为眼前人的率直而变得很柔软。
我将视线下移至她捏紧的拳,犹豫一瞬,终是学着平日里京子和她接触的模样,轻轻地握上了她的手。
“我很开心,小春。”我笑着,诚恳道,“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好朋友的。”
三浦春呆愣愣地盯着被牵着的手,紧绷了许久的表情终于松动下来。
回握住我的手,她无奈地笑开:“花火酱真是的,什么努力啊、合格啊的,交朋友又不是任务。你只需要像对阿纲先生那样对我们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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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后来,本只两人的归途变成了三个人,在只有我与斋藤两个人共处时略显沉闷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活泼开朗的女孩带动起来。
她晃着与我相握的手,嘴里不断念念叨叨说着绿中的日常,夸赞着说虽然绿中的漂亮小姐姐很多,但她觉得最好看的还是京子和我。
我从前以为交朋友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反而觉得内心变得十分宁静。
就如同很多年前,我和纲吉还有樱井一起回家的时候,那个女孩也是像眼前人这样,声情并茂地在我和纲吉两个闷葫芦面前,乐此不疲地讲述着生活趣事。
后面MP3里播放到了一首好听的歌,她又迫不及待欲与我分享,于是拉着我往公园旁的长椅上坐下,掏出一只耳机递过给我。
轻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