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院内空荡荡,只得暴雨泼了一地泥泞水色,几株绿植在其中飘摇。
冯苔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内容,他心直嘴快,自然只能如实说话。
“院里只有几棵芭蕉树。”
“没有其他了。”
那几棵仅剩的芭蕉,也是摇摇欲倒,几近于摧。
曾安问他:“那雨呢?”
“你觉得这雨奇怪吗?”
冯苔一疑:“雨?”
他仔细看去,雨水飞泄如瀑,如雨帘一般。他伸手捧雨送到曾安面前,雨水清澈可见,就跟他看向曾安的双眼一般。
曾安却说:“却乌镇中从前从未下过这般大的雨吧。”
冯苔不知道。他的爹娘说,这是天灾,他没见过。或许是因为他年纪小,他对于却乌镇也没有存在多少记忆,且这些记忆十分模糊。从前有没有过这般情况他更是不知。
曾安将他所知说出:“据我所知,却乌镇近百年间从未发生过天灾,更别说这洪水能令罗河决堤。却乌此地原来本就是一处福泽荫地。几十年前曾有一名仙者在此地顿悟,狂风滚滚下,风雷变色,以致山林尽摧。凡人无辜受累,仙者自觉愧于此地生灵,为了却此间因果,以自身之力降为福荫,承诺会庇佑此地百年,直至今日。如今百年之期未过,却降天灾,事出反常,必是有旁物作怪。只是......”
曾安也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凡人,看不透太多。
“冯苔,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吗?”
曾安的目光落向院中,他不自觉地收敛了神色,将神情变为严肃,喃喃道:“其实天上并没有下雨。我们身侧全部被笼罩着一层灰色薄雾,身处其中,每个人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是我幼时曾见过的提线木偶戏。所谓的雨,不过是汇聚在天上的密密麻麻的丝线。”
“这其中,尽是傀儡。”
他尝试对冯苔表明道:“我不是曾安,或许,你也不是冯苔。”
我,不是我。
冯苔从未这样想过。
曾安方才还明明跟冯苔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曾安呢。
在曾安说完这段话后,天空中骤变得黑沉,云雾盘旋成黑色的旋涡,像是酝酿着一场欲落的天劫。
冯苔顺着他的话问:“那我们是谁?”
但还没等曾安回答他的问题,便被人打断。管事昌平这时从背后长廊的转角处走出来:“少爷,您又在唬人了。”
转向冯苔时,昌平却是表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冯苔懂事知礼,父母均是老实本分之人,故而他在堂内也颇讨人喜欢,昌平也知一二。
昌平向冯苔解释说:“我们少爷喜欢这些故事。”
自从有几位仙家修士在曾家借住了几日后,曾安便越发对仙魔修道之事感兴趣,甚至吵着要修仙去。曾安方才所言,便是那几位仙长临走前告知曾老爷的,也不知曾安是何时偷听而得,方会转述。
曾安自小身子骨弱,曾老爷养在眼前,一向如珠似宝。少年玩心正重,这会儿穿得单薄就偷跑出来玩闹,不顾及身体,昌平瞧见,也是颇为无奈,只得劝说他:“少爷,外面风寒,小心着凉,不可在外久留,莫要叫老爷再担心了。”
在面对曾安时,他就像是古板严肃的先生,时刻维持着作为下属的本分。
曾安回头去,唉声叹气道:“昌平,你可真没意思。世上逸闻奇事千万,仙妖凡魔,万物皆灵,若只是让我拘于这小小的一处,不去闯天地,那多无趣。”
曾老爷派昌平管着他的这些日子,可把他憋闷死了。
“这也不是您该翻窗的理由。”
“行吧。”
曾安知道和昌平多说无用,重要的是曾老爷的态度,昌平只按曾老爷的命令行事。曾安此刻妥协,愿同昌平回去。他就此同冯苔告别,仿佛他方才所说真的只是胡思乱想的玩笑话。
冯苔在背后看他们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这少爷可真是奇怪,说别人是木偶,转头却又能如此自然地与人谈笑。
但他不讨厌曾安。
冯苔他爹自去后就毫无消息传回来,英娘近日愈发愁眉不展,连带着冯苔的心情也跟着日渐消沉,忧心忡忡起来。
连日来,冯苔再没在济粥堂中见到过曾安。
而那日曾安回去后,确实如昌平所说,吹风受凉,立即就生病了。
曾安躲在屋子里咳得撕心裂肺,面上虚弱苍白。他这是娘胎里早产带来的弱症,即便曾老爷用重金求药,却一直无法根治,只能精细养着。
这一病,病好前,曾安就无法再出门晃悠。因为曾老爷万万不会同意。
但曾安自己闲不住,在床上也躺不住,满屋子的苦药味更是熏得他难受,这几日像是要把他一辈子喝的药都喝尽了。他坐在书桌案台前,在袅袅青烟前提笔写字。
写完后,他将其中一份纸条卷起,塞进随身携带的锦囊中。锦囊是曾安母亲的遗物,是母亲离世前亲手为他所绣,他十分珍惜,几乎不会离身。
另外几张纸被他丢进火里,一瞬燃烧殆尽。他盯着火星看了半晌,那堆灰烬毫无反应。
曾安的桌案上摊开着几本有关玄学道法的书,既然曾老爷不让他出门,他这几日就宅在屋子里在研究书中的内容,几乎是废寝忘食。
这可把老父亲给愁坏了。若是曾安是个自小身体强健的普通小孩,他大可以送曾安去仙门拜师,亦可以请个散修师父到家中教养他。他要修道便修道,只是当作玩乐也无妨。
但他的妻子早逝,也就留下这一个独苗苗,是他的宝贝疙瘩。幼时的曾安随便磕着碰着,都会大病一场,几次命在旦夕,他实在是害怕啊。
“儿啊......”
曾安头也不抬:“爹,我没事,你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曾老爷忍不住再劝:“咱们病好了再看不行么?”
曾安不肯:“不行。”
这几日曾老爷时不时就来曾安房里,眼巴巴看着曾安忙活。曾安发现曾老爷就是硬的不行来软的。
他只是染了个风寒罢了,大夫都说喝几天药就会好了。在他的认知里,风寒只是小病。
自从沉迷于仙道,曾安的身上仿佛多了几分潇洒的少年气质,一夕之间就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