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罕见的晴天。
房屋瓦片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浅浅的金色融进雪花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透明。水滴沿着房顶滴下,砸到街边花坛里柏树叶的边缘,晶莹剔透的质感折射光线,最后渗进土壤。
行人匆匆忙忙,男男女女清一色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双手像是粘在了口袋里,不愿意伸出来,饶是大雪之后的晴天温度也低的可怕。
校门口处涌进一大堆家长。
高二四班在离国旗台一百米的教学楼一楼,周梨坐在教室前门口的凳子上,百无聊赖地托腮,注视穿着各异的大人们不停地问校方工作人员自家孩子班级在哪个教学楼的几楼。
她坐在这里足足半个小时,时不时打哈欠,搓一搓冻得通红的手指。窗户旁边放着的是一张名单,这是周梨上午在班主任那里领的家长会名单,本班家长来了以后要在上面签字。
原本是班长的事情,但班长被学校主任拐走去电脑室录体测成绩,只好周梨上场顶替。
回过头去,班里的绝大部分学生还在写作业,走廊上没有校领导过来巡查,所以时不时有人往窗户外面看看。几个搞怪的男生故意搞事引起众人注意,被学习委员教训了一顿。
真无聊。周梨叹了口气。
能不能成熟一点?
现在正常的男高中生真是不多见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六分。悠闲也仅仅是悠闲这一会,不到五分钟就有几个大约四十岁的女性家长往这个方向走来,不断在整理棉手套,口罩上也浮了一层哈气。
周梨就在旁边一个挨一个让家长签名。
“戚辛是四班的是不是?她在哪个位置你知不知道?”
“小姑娘,这是高二四班没错吧?上次开家长会还是去年,这回又换新教学楼了又不记得了。”
“……”
小姑娘正是指正在忙着和家长们沟通的周梨,她一边和大人们沟通一边将名单传给下一个人,偶尔会有跑错地方的家长来这里问路,实在是忙的不可开交。就在这时,周梨的肩膀被什么东西轻轻拍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回过头,赫然是从教室里偷偷溜出来的白蔚棠。
“你怎么出来了?”周梨问她。
“怎么你还不让我帮你啊?行,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累死累活给班主任当牛马——”白蔚棠正要双手抱胸回头,周梨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脸上挂起笑,“别别别,我正愁人手不够呢,等会有询问的家长你就帮我回答一下,我来搞名单。有的家长没填手机号就直接进教室了,我还要核对一遍。”
白蔚棠应了一声。周梨继续忙自己的,站在搬出来的一张课桌旁,低着头正在统计请假的人员。
目光从上往下移动,走廊上人声嘈杂,干扰注意力,周梨不自禁蹙起眉头认真数着——
“我请假了,一个。”
“这个同学从开学就没来过,休学,两个。”
“她也是,三个。”
“齐言。”周梨从第一个表格视线平移到最后,末尾的表格被划了一道斜线,“全校第一居然请假成功了,那看来等会在广播上分享经验的是隔壁班的全校第二了……”
她喃喃自语道,压根没有注意到远处的一道深灰色的苗条影子向这里走来。
影子严严实实盖住了周梨手上的名单和本子。
“需要登记吗?”
周梨闻声抬头,眼前是一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女人,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只穿了一件厚毛衣,下半身是前几年流行的毛绒灰裤。
瞳孔中倒映出女人的姣好面容,只可惜皮肤保养欠缺了些,双眼无神,眼角皱纹密集。
她看起来比曾经见过的家长还要憔悴。
“需要的,阿姨。”周梨笑着说,递给女人学生登记名单,“需要签名,并且填您本人的手机号就可以进去找自己孩子了。”
带有疤的粗糙手指接过名单页。
沧桑的目光一眼看到名单最上面的一栏,周梨不禁心叹:又是个好学生的家长,看这样子估计给孩子付出了不少,手上的疤应该是切菜或工作导致的吧。
直到眼前的女人再次开口,周梨才缓过神来:“后面有个斜线是什么意思?不让人参加吗?”
周梨了然解答:“不是的,阿姨,您看的估计是有事不能来参加的家长,所以名单上就不需要他们签名了,同样,他们的孩子也只能自己待在教室里面开家长会。”实际上是摸鱼开小差。
女人眼睛发直,“这是谁划的?他就这么不想让我来吗?”
周梨一听就纳闷了,“什么谁划的?这不都是学生跟班主任商量过的吗……”
还在深想到底是个什么事的周梨,随后就看到女人从她手里夺过圆珠笔,右手不停颤抖,匆匆忙忙在名单最上面的表格中签名。
等等。
最上面。
周梨的大脑飞速运转,骇然将目光牢牢栓在齐言妈妈身上。
那不是……
齐言吗?
巨大的冲击感迫使周梨怔怔地定在原地,旁边的齐言妈妈依旧眼睛无神张望四周,最终又叹了口气,像是被喜欢的孩子伤到了一样。
不对。
这不对劲。
……怪不得当时没认出来她。
周梨下意识明了,内心总有一阵声音指引她的思路顺下去。她脚底发麻,周围嘈杂声每时每刻钻进耳朵,像是整个人摇摇欲坠,体温急速下降。
当时、当时第一次见到齐言的妈妈,还是在大雪天,那栋破旧不堪的筒子楼中。
齐言的妈妈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刀具扎到要害般痛苦怒吼,对着齐言破口大骂。
显而易见,情绪不稳定。更极端一点,也有可能……
周梨眼睁睁看着齐言的妈妈一步步走进教室。
但是就在刚刚,她看到自己被家长会排除在外,那个时候就应该像炸药包碰到火苗直接炸开,可现实仅仅是表情痛苦了一瞬。
宛如是个被孩子伤到的普通人母亲。
仅此而已。
握成拳头的手指终于放开,泛白的指尖渐渐恢复原样。周梨见她目前情况还好,不出意外应该不会在家长会上当众辱骂齐言,到时候现场一片混乱那可不是好收拾的。
紧张的心暂时放松。
“周梨?周梨?”身后穿来白蔚棠的声音,周梨的肩膀被拍了拍,“你在发什么呆呢?名单统计好了没有?班长刚刚过来说老师要呢。”
“嗯嗯,除了有事请假的……”周梨话到嘴边又紧急改口,神情滞了片刻,“齐言他的妈妈来了,但是上面明明划了斜线,不过人都来了,我就先让她签名了。”
“行。”白蔚棠接过名单又给了路过的班长,双手插/到卡其色羽绒服口袋里,眼睛微眯,好似要从周梨身上盯出个什么来,“你刚刚怎么回事?脸色那么白?”
“低血糖吗?可我明明记得你早上吃过饭了,而且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到了一样。”眼前的白蔚棠边说边走到周梨面前,“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不说咱俩就不玩了啊,成天这不说那不说,算个什么好朋友?”
周梨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满脸不屑的白蔚棠,后者被盯得心里发毛,在她眼前挥挥手,“周梨?你没事吧?”
“没事。”周梨努力将内心的后怕抛之脑后,装作一副坦荡的样子,“就是……”
“刚刚那是齐言的家长吧?我看到她在齐言名字后面签字了,她之前跟你有什么矛盾吗?让你跟她说句话都这么后怕?”白蔚棠犀利地看出周梨的害怕之处,没给对方编瞎话的机会,单刀直入正题,“不说,我就直接去问——”
“行行行,我说。”周梨这才没了招数。
她跟白蔚棠玩了这么多年,老早就清楚白蔚棠是个说到做到的死犟脾气。更何况白蔚棠还是一点也不怕尴尬,开朗指数得到百分之二百的人,所以无论她直接去问齐言还是班主任甚至齐言的妈妈,纸都包不住火,都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用李慧虹的话来说,怪不得这两个人能玩到一起,原来都是这脾气。
“我之前在路边见到过齐言的妈妈。”周梨想了想,还是模糊点说个大概就行。家长会时间快要到了,干脆长话短说,“她脾气不是很好来着,能看出来是个典型的中式家长,教育齐言的方式……我不是很喜欢。”
“这多正常,很多家长都是这样,前几天不是还爆出来一个新闻嘛,就是教育方面的传统思维。”白蔚棠无语地扯了扯唇角,“再说了,就算齐言的妈妈怎么管教齐言,人家不照样还是学习成绩好。虽然齐言我感觉他是个面瘫,对所有人一点表情都没有,成天像是死了爹一样,但不妨碍他受人追捧,比如说坑死你的秦婉曦。”
“可是我还是觉得,当时的情景,真的很恐怖。”周梨声音也弱了起来,“齐言的妈妈就在他面前破口大骂,幸好周围没有多少人,只有我。我在旁边都听得快要窒息了,骂的很脏,都不知道齐言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撑不撑得过来,他妈这样,估计从小也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习惯了都。”白蔚棠帮周梨分析着,“不过话说回来,这些都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梨:“……”
棠棠说的好像也是。
但就是不清楚为什么,她的关注点,总是会莫名其妙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久违的暖阳渗透凉风,钻进走廊上的每一处角落,周梨脸颊边的头发丝微微飘扬,她抬起头,通过窗外的玻璃看向教室中坐在位置上的齐言。
在这种妈妈的教育理念下,
他是习惯了吗?
……
那确实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