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缘溪走廊别有一番景致。
天空安静澄澈,繁星却少,四下里黑泱泱一片。江疑往前走,衣袖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身后,栖在草堆里的小虫吓得往外飞,五颜六色的形成一条花路。
他将青耕哄睡过后便径直出了宫,重新回到太液池。
太液池的菩提较之洛华宫大上不少,其树梢的欲念也成百上千,莹莹满满的结了一树。江疑站在树下,脸上无甚表情,只是眼中冷漠的结上了一层霜。他转过身,一手从身侧轻轻抬起,一股神力横冲直撞的注入太液池,平静无波的池水骤然翻搅,池底一阵翻天覆地,澄清的水液霎时浑浊不堪。
听着池底接连不断传来的惊呼,江疑眼中寒色不变。
在池底傍身的小神仙们惊慌失措,躲在各自的窑洞里瑟瑟发抖。一阵暗无天日的震荡后,水面才逐渐恢复平静。可这些小仙们吓破了胆,全都缩在各自的洞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撺掇着旁人上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与此同时,一尾鲜红的锦鲤被重重甩在了栅栏步道上。头顶菩提树受到气浪冲击,庞大的树冠波浪似的晃动,其上欲念纷飞,像是银河入了梦。
锦鲤离了池水立即蜕变成人形,定睛一看,竟是小红。
她趴在地上,波浪似的头发被打湿,滴滴答答的贴在头皮上。一身大红色的衣裳也被打湿,紧贴着玲珑有致的身躯。她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往地上干呕,样子很是狼狈,很难想象她跟白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小红是同一个人。
“江疑,你发什么疯?”
小红目眦尽裂的盯着江疑,可话还没说完,江疑就闪身出现在她面前,毫不留情的掐住她细白的颈项,将她死死抵在地上,动弹不得。
栈道被一股大力冲破,破碎的木屑飞刃似的直直插进太液池中,池底惊慌失措的呼喊声又此起彼伏的响起,刚刚澄清的水池瞬间又变得浑浊。
江疑弯下身,几乎贴在小红耳边,仿佛情人低语。他周身升起淡淡的水雾,整个人在雾里捉摸不透,他薄唇轻起,慢条斯理的喃喃:“着什么急?真等不得去见你那快没命的情郎吗?小红,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本殿下给的。”
他欣赏似的看小红因呼吸困难而涨红的脸,看她眼中带恨却又无能为力的挫败,心头郁结的怒气似乎一下就减了七八成。
“今日若不是看在卿卿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还能活?红潆潆,我上次就警告过你,可你似乎不长记性。看来本殿下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在太液池称王称霸不成?”
平日跟在小红身后的小锦鲤们躲在荷叶的阴影里暗戳戳的朝这边张望。
江疑老早就注意到他们,不过压根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一身月白色纹绣长袍,嘴角永远挂着温文尔雅的笑,看上去分明是个偏偏佳公子。
“对了,上次你偷偷跑到洛华宫去见青耕别以为本殿下不知道,本殿下念在这些年你恪守本分的份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你,没想到你竟反过来想要试探本殿下的底线。你应该庆幸青耕还记得你,你活着才算有意义。前面的事情本殿下就不追究了,不过你最好记住在青耕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然…”他瞥了眼池底那些畏畏缩缩的锦鲤,“就你身后那些小鱼小虾本殿下根本懒得出手对付他们,你知道本殿下的手段,所以你要乖乖听话,不然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受罪,你明白吗?”
江疑拍拍她的脸,松开对小红的钳制,他站起身,浑身上下纤毫不染,笑得骇人又冷漠。
小红重重跌坐在地,撕心裂肺的又是一阵呛咳。她无暇顾及脖子上江疑那个疯子留下的伤,只管张大嘴巴拼命呼吸。
既然死神的触角已经放开了她,那么就算是死皮赖脸的做个行尸走肉她也要活。何况,她根本不甘心做个傀儡。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小红仰面,两手撑着身体,大笑:“我呸!”
“江疑,你根本不配!怕是被人恭维久了,连你也忘了,像你这样的渣滓根本不配站在青耕身边,你到底为什么不敢杀我?因为你知道,理由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你怕日后青耕想起来,会恨你。江疑…”
“咳、咳。”小红吐出两口血痰,胸腔里顿时舒畅了些。
“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总有一天青耕会知道,那时候她就会像以前一样,怕你、恨你,说不定还会亲手将青莲御君斧插进你的胸膛。到时候,以天族太子祭天道,你说,下一个神世会不会万世清明?”
“哈哈哈哈哈!”
小红魔怔一般,尖锐刺耳的声音激得太液池的水面泛起阵阵水波。小黑他们看在眼里,都默默在心里替自家老大捏了一把汗,他们早知道自家老大有些狂,没想到在太子殿下面前竟然还这么狂。
江疑不怒反笑,甚至还颇为赞赏的笑了笑。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小红,宛如在看一个死物:“本殿下今后怎样就不劳你费心了,别怪本殿下没提醒你,没事别找死。”
江疑掸掸华服上沾染的水汽,越过小红走进灵气弥漫的雾气里。广袖一展,庞大的神力顿时将整个太液池笼罩,天族太子的恩泽如春雨般密密落到地上,不管是水里的还是岸上的活物都虔诚的跪在地上,接受他们所敬仰神灵的馈赠。
带有温度的灵力同样落到小红身上,她满脸煞白,仰头看向苍穹之上的苍穹,任凭雨点打在她的脸上、身上,那些被江疑重创的地方经过雨水的洗礼转瞬完好如初。
这是江疑的惯用招数,打你一顿再给颗甜枣,让你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
小红从地上的积水里看见了透彻敞亮的天空,看见了繁盛菩提的倒影,看见了纷纷扬扬的漫天花瓣…还有沾满鲜血、一身狼狈的自己。
她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起来,自嘲的笑笑,看也不看围在她身边、满眼担心她的小锦鲤们,自己沉默的跳进水里,游到窑洞最深处,将自己蜷缩起来。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以往种种,那些欢乐的旧事不是现实的良药,反而像毒品一样,日日禁锢她、折磨她…不过幸好,青耕又回来了。既然青耕回来了,她也就快盼到头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前事从现,无论如何也不。
“老大,老大,你没事吧?”江疑一走,小黑和小紫就围过来,对小红嘘寒问暖。
“老大,你明明不是太子殿下的对手,又何必在他气头上和他对着干呢?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嘛,你看…”
小紫看不过,手肘狠狠地撞了小黑一下:“老大,你还好吧?今日可顺利将那东西交给菩玄神女了?”
“嗯”,小红别过脸,歪倒在窑洞里,身下铺着厚实的水草,随着水波晃荡,“自然,就没有本姑娘办不成的事。”
“那老大好好休息,我和小黑去给老大站岗。”
小红翻了个身,无所谓的摆摆手:“你们去吧,若是江疑再找来,你们注意别和他起冲突,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慢慢听不见,只剩水波一浪一浪敲击岩石的清脆。
“报!”身穿铠甲的魔兵大步沿着寻欢殿前的石桥往里来,他行色匆忙,却掩不住脸上的喜气。
“报!”
“进来。”折清高坐于台,独自酌酒。那扇永远开着的窗里透着菩提树的阴影,菩提澄清涤浊,这株菩提冠上也不可避免的吸引了大量欲念。
与天界荧光灼灼相比,魔界就是纯粹的黑。
乌压压的一片盖于树冠,经过它的吐纳洗涤,推陈致新。
折清手中把玩着一个散发着纯粹黑色的欲念,里面人影交错,倒叫人看不清上演的是何种戏码。
“尊上,有好消息传来。”
“什么好消息?”折清施力将欲念送回树上仰头喝了一杯,烈酒从口中一路烧灼到胃,引起火辣辣的不适,但头脑却清醒了几分。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朝各界送了信,如今除了妖界外,其余两界都毁掉了之前与天界立的盟约,持中立态度。”
意料之中的结果,折清不甚在意的点点头。
“尊上真是高瞻远瞩,早料到这些人前后不一,事先就在六界中安□□们自己的人手,将六界那些腌臜事掌握在自己手中,等合适的时机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妖界那边怎么说?”
“妖王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棱两可,既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
“说明是我们的筹码不够。”
“这…”魔兵犯了难,跑腿的事他在行,可说到谋划他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等属下问过熏池殿下后再禀给尊上。”
“不用”,折清自顾自往自己杯中添了酒,浓烈的酒香从酒坛子里逸出,一低头,清亮的液体中照出他俊朗的眉眼。一仰头又是一口烈酒,“告诉熏池,无论妖族提出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是。”
一波欲念被送走,窗外菩提树又忙着迎接下一轮的欲念,折清盯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留在天界的魔物没有传回消息吗?”
“有。”那个魔兵见尊上亲自问话,忙不迭回道,“天界如今上下戒严,各路布防全由太子江疑亲自督工,若再想要送魔物进去怕是难了。还有,我们破了天界与各族盟约的事想必他们还不知晓,依属下看不如趁着这间隙好好谋划一番,够天界那些孙子们喝一壶。”
“还有呢?”
“还有…”那魔兵挠挠头,将送来的信来回想了遍,确定没遗漏什么重要信息,可尊上都发话了,那就说明一定是他看的不仔细,“属下记不住了,待属下回去再看一遍再…”
“菩玄神女如何了?”
“什么?”那魔兵疑心自己听错了,可抬眼去看折清一脸刚直,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谨慎地又问一遍,“尊上问的可是菩玄神女?”
“嗯。”
这个名字在天界被歌功颂德,可在他们魔界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臭名。八百年前,他们魔族的蓄力一搏,就因为她轻飘飘的以身殉道,不仅将他们多年的准备毁于一旦,更是把他们整个族群钉在了耻辱柱上。被贴上野心、狡诈、凶恶的标签,在六界中永远抬不起头。甚至战败后,他们赖以生存的碧莹透亮的湖水也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沼泽九幽。
虽然她可恨,但他们魔族也不会将这等过错全怪在一个女子身上。天、魔两族之间的仇恨从来都不是个人之争,上位者的博弈下,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是牺牲品。也是,这样一个毁了他们魔界的人,尊上能记住倒也不奇怪。可他却是听说在尊上还不是他们魔界尊上的时候就已经同天界神女不清不楚,他纵心有不满,可折清积威多年,到底不敢违逆。他想了阵,终于想起在一张信纸不起眼的角落里写有这么一句话:“神女安好,静待时机。”他便也这么说了,“菩玄神女恢复尚好,已经能出宫活动了。”他不放心,忍不住添了句,“尊上可是要继续派人监视她,我瞧着那天族太子对她甚是关心,若真能伤了她,也算是断了江疑的念想,于我族也是大功一件。”
“我再说一遍,菩玄神女的事不准任何人插手,否则,熏溢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是。”
魔兵吓得一哆嗦,趁折清喝酒时连滚带爬的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