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消息时,正是午夜。
“我来送你。”棕色的眸在夜色中染满了冷意,阿尔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他穿着极为繁复华贵的礼服,显然是从某个筹光交错的宴会中匆匆而来。衣角上沾染的那一点室内的温暖和酒液的香气,被冷风一吹,便再无踪影。
“嗯。”帝都星的夜晚同边境星一样的寒凉,连那总是热烈的红色,也燃不起一丝的暖。夏子安凤眼微阖,很轻的嗯了一声,红润的唇紧紧的绷直成冷硬的一条线。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飞船的舱门,直到,那飞船消失在暗沉的天际,阿尔杰才微微垂下眼睛。悠宁被送走的时候,应当也是夜晚。被作为罪犯遣送的雄子,那一晚,有没有得到一件御寒的外套啊。悠宁……悠宁那么瘦,身体又差。
很快的,阿尔杰收拢好那一丝不小心外放的情绪,垂下捏得发白的指尖。他坐回车里,认真的检查手里的文件有无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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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昏暗暗一片的混沌,淅淅沥沥的细雨朦胧。
悠宁站在雨幕的中央,形单影只。鼻腔里满是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潮湿味道,思维有些空白迟滞,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动作迟缓的握了握拳。
年轻的雄子动作僵硬又迟钝,他在雨中行走,视线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唯一鲜明的感官就是新鲜的潮湿的雨水的味道。不知走了多久,视野逐渐清晰,于是,他看见了一片墓地。
黑色的土地上,白色的墓碑鲜明刺目。
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一般,他停在一块墓碑前。那是十分中规中矩的一块白色岩石,被凿刻成墓碑的形状。镶嵌在黑色的土壤中,像是块苍白的玉石。
悠宁站在墓碑的前面,耳边有嘈杂的声音传来。他循着声音,看见季嘉宁,看见卡维斯,看见埃德加,甚至,看见伊利亚特。
他看见伊利亚特束起那头银白的发,穿着黑色的军装,胸口白色的蔷薇花像是十分郑重的模样。高大的雌虫弯起温柔的笑,像是慈爱的雌父那样,安慰的拍了拍嘉宁的肩膀。眉宇间都是悲伤的雄子依然静美柔和,纤细美好的雄子在雌父的安慰下,不太成型的露出一个笑容,视线触到墓碑时猛的又红了眼圈。卡维斯满脸的心疼,轻轻的揽着青年细瘦的肩膀给予安慰,垂眸隐去见到墓碑时眼底一瞬间的仓惶。
他看见埃德加只出现了短暂的一瞬,旋即佝偻了脊背,不愿多停留一刻。
耳边声音依然嘈杂细碎听不清楚,只有雨水湿润土壤的声音清晰的被捕捉到,却又掺进了太多说话的杂音,平生出许多烦躁。悠宁转头仔仔细细的看了眼眼前的墓碑,他恍然发觉,平整的碑面上刻着的是他的名字。
黑色的土,白色的碑,金色的字。
悠宁伸手,指尖轻轻的触了触那烫金的名字。
原来,这是,他的墓碑啊。
季家的雄子活不到终点。他设想过无数次死亡,却没想到,他的死亡如此突然。突然又荒诞。他这一生短暂又无所成就,更兼身负罪孽、手染鲜血。他带着光鲜的荣耀而生,却只能活成滑稽丑陋的恶角,像个笑话。所以,他的死亡,也不需要被谁追忆和悲伤。他既不光明磊落,亦无甚仁慈善念。他这样的虫,明明连死亡都不配被赘述。
浅金色的眸中平平淡淡,悠宁抬眼,望向那金发碧眼的青年,他的兄长。
碧蓝的眼中水雾蒸腾,氤氲了整个雨幕。非常真切的悲伤,悲伤又茫然的那种感觉。被世界偏爱的雄子,即使深陷悲痛也仿佛周身发着光一般。
视线落在青年纤长的食指上,代表季家无上权利的权戒似乎终于等到了命定的主人。暗蓝的宝石古朴威严,安静的诉说着曾经的烽烟岁月,也安静的等待着未来的延绵悠远。
“季嘉宁。”
“季是四季安然岁月清平。”
“嘉宁,是嘉言美仪盛世安宁,是世纪之初神赐的第一缕晨光。”
“季嘉宁,你是光啊。”
总是冷淡的声线透出一点无奈,悠宁叹气。
“季嘉宁,你要记得啊。你是希望。”
金发碧眼的雄子哭泣时总是惹人心疼的安静。悠宁忍不住的抬手,想要探出指尖擦去对方脸上的泪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前一刻踌躇着停下,许久,他收回手,轻轻的抿了下唇。
“……抱歉啊……”
“……我应该再多活一会儿的……”
真的很抱歉,这么突然的,把一切都丢给了你。
季嘉宁,你要记得啊。你要记得,你是神明赐下的第一道福祉。你是光。
年轻的雄子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淡色的眉眼无奈极了,他看着被保护得周全的他的兄长,张了张口,却再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他们之间,沟通从来都少得可怜。
逃避似的转开眼,青年一直平淡的眼神突然产生剧烈的波动。他看见沉默的立在雨中的三名雄子。只是瞬间,便红了眼眶。他皮肤惨白不带一丝生气,也因此,眼尾晕红的样子格外明显。像是苍白的世界中神明陨落后天边的血月,悲戚哀绝。
他看见阿尔杰神情苍白到空洞,抬眼的时候遮不住浓烈的恨意。漂亮的蜜棕色长发枯槁不复光泽,枝头枯黄的叶片一般,零落的散在单薄的肩头。
他看见克里斯红着眼,唇角颤动,但是没有哭。总是胆小怯懦的小雄子,一滴眼泪都没有掉,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的,从紧握的拳,滴落进黑色的土。
他看见凡夏奇。像是生了场大病,打理得一丝不苟,也由内而外的透出一股颓气。
悠宁抬脚想要走过去,却顷刻间,换了场景。依然是雨幕浑浊,依然是墓碑森白,但,只剩了他一个。低头看着自己没有血色的手掌,他抿了抿唇。思维又突兀的陷入了空茫的混沌之中,低着头的青年身形细瘦,周身笼罩着浓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伤。他被某种力量束缚在原地,不知又等了多久,浑浊昏暗水汽潮湿的雨中,慢慢的现出一抹红。红色由浅至深,人影变得清晰。那是,夏子安。
火红的发被雨水打湿,连同破烂的衣服一起,贴在雄子纤细的身体上,无声述说着他的狼狈。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了一地。总是艳丽精致如同一团火一般肆意放纵的夏子安,此刻像是被从云端狠狠重伤的凤鸟,自九天坠落,跌至污泥,翅膀被折断,羽毛被灼焦,凭着仅剩的一点力气或者执念,挣扎着。他不再漂亮,不再强大,但是,他还是,想见一见他的光。他伤的很重,从破烂衣衫中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一路踉跄着走来,到最后,连支撑着狼狈的行走的力气都没了,他摔在地上,皱着眉轻轻喘息,然后手脚并用的,从潮湿的泥土中,爬到了白色的碑前。
“我才不和他们一起……”
“道貌岸然的东西,恶心死了。”
“你也不喜欢他们,是不是?”
“我不和他们一起,我不惹你烦心。”
红发的青年凤眼中一片的血红,他轻轻的说着,虚弱的语气中还带着一点炫耀和得意,仿佛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交谈。他依然是骄傲肆意的夏子安,正坐在漂亮考究的沙发里,造价昂贵的水晶灯在头顶照耀出美丽的夜曲,而他的旁边,浅金色发丝的青年总会浅浅的勾起一点唇角,眉眼弯弯。手指有些颤抖,他在身上找出一块勉强没那么脏的布料用力的擦了擦手,然后从脏污的怀中拿出一朵金色的太阳花,非常小心翼翼的,放在冰冷的石碑之上,生怕自己的血弄脏了漂亮的花。
太阳花是帝国的国花,花语是光明。曾被虫帝赐予季长宁,嘉奖其忠勇。季家的雄子虫纹也大多是太阳花,因此,季家历代家主亡故,都会被献上一束太阳花。季悠宁戴罪之身,入葬季家墓园都是牵强。所以,季悠宁的墓前,合该无花。
但是此刻,夏子安极尽温柔的,小心翼翼的,珍而重之的,为他献上了一朵金色的太阳花。
那花尽管被万分珍视的藏在怀里,但子安刚经历了惨烈的战斗,自己已经十分狼狈。即使他无比小心,怀中的花也不再鲜嫩,连花瓣都带着被暴力挤压后的几折皱痕。没有经过特殊处理的花朵很快的被雨水打湿,颓软的枯萎。
“你的虫纹比这破花漂亮多了。”
“嘿,我从伊利亚特家里薅的。”
“那狗东西脸都黑了……哈哈哈……”
子安努力的坐起身体,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骨子里的骄傲让他想留住最后一点体面。他流了太多的血,潮湿的雨天气温又低,他的身体开始不自觉的发抖。
“安安。”
悠宁蹲下身,看着遍身狼狈的青年,声音沙哑。他颤抖着伸出手,明知道自己触碰不到真实的物体,指尖却仍旧胆怯的停留在那些伤痕之上。生怕给对方增添哪怕一丝的痛楚。多疼啊,安安最怕疼了。
“我把纳克尔带回家了。纳克尔那么好玩,我才不给季嘉宁。”
“不过纳克尔的程序太老了,总是卡顿。”
“哈哈哈我又买了个新的机器管家,伺候他。”
“今年的吉尔丝甜茶产量特别差,我把最好的都买下来了。谁也不给。”
“你之前说的那个点心我去尝了,难吃到爆炸。”
已经非常虚弱的雄子声音很轻,他其实已经没有太多力气说话了。但是他还是强撑着精神,带着一点笑,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他想要分享的琐碎小事。直到他撑不住的开始咳血。血滴溅出,他看见白色的墓碑染了脏污的红,立刻变了脸色,连忙抬起袖子去擦。只是袖口已经全是血污和淤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不知道,他无比思念,无论如何,爬着也想要见到的那个青年,此刻正跪坐在他的身前,泪如雨下。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小悠……”
“我杀不掉伊利亚特。”
“我没办法……我……”
“对不起……我……我太没用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以性命为赌注的战斗,不能存有一丝一毫对生的留恋。过度运转虫核,过度服食刺激精神力增强的药物,都让雄子脆弱的身体不堪重负。他眼中猩红,血管爆裂,从眼角流出的只有腥甜的血。他哽咽着,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的白色碑石上,浑身颤抖,语不成调。一字一句,都是无尽的悔恨和自责。
夏家子安,被誉为最强的s级雄子,极尽骄傲,尊贵耀眼。他的生命定格在最肆意灿烂的青年时代,他的荣耀被刺杀军总元帅的罪名遮蔽,被判以叛国罪,不复荣光。他最爱的机甲停驻在离他三十二米的距离之外,破烂如同废铁,耗尽了最后一滴能源。他逝去在黑白两色的墓园,他的身旁,是森冷苍白的墓碑,一朵衰败的金色太阳花在连绵冰冷的雨水中零落成泥。
雨一直在下,悠宁怔愣的看着倒在地上的雄子。手指僵硬的张开,接到从脸上滴落的雨水,没有一丝温度。他可真是冷血,他想。季嘉宁面对他的死亡都能哭成那样,他却连一滴有温度的泪都流不出来。安安可真傻,怎么能有这么傻的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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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军队单人宿舍内,年轻的雄子正陷在黑沉的梦中,柔软的浅金色发丝散落在耳旁,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睡梦中的雄子看起来不再是不可触碰的冷淡疏离,反而因为那轻蹙的眉心而显出几分惹人怜惜的可爱来。突然,他极痛苦的皱眉,微微湿润的睫羽再揽不住汹涌的泪,眉心虫纹猛的绽开,然后又被迫的熄灭。左腕上的光脑发出尖锐的警报。
科尔刚结束一场连夜的会议,回到房间刚要休息的时候便被尖锐的警报吓了一跳。最高级别的示警代表着雄子精神及身体正遭受到极大的侵害。他捏了捏眉心。一般被遣送服役的雄子很有可能因为初期的不适应而想不开选择自尽,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即使是s级,也不过是个雄子罢了。脆弱又无用的雄子。唯一值得称赞的作用就是神赋的精神力。
啧……一定是那家伙装的太像了。总是沉稳疏离游刃有余的样子,贵族那些傲慢假面刻入骨髓,连他都骗过了。
打开紧闭的房门,科尔立刻察觉到雄子那弥散在外极度不稳定的精神力。他想起弗米迦提及的‘机密’,手指紧张的颤了一下。天生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他正触及一个绝对不该触碰的真正的机密。
他咽了口口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一样,走近床上的雄子。那个精美得如同瓷偶一般的青年此刻在睡梦中也不安的哭着,浓稠得快要将虫溺毙的悲伤仿如牢固的茧一样将青年包裹其中。此刻正是凌晨,他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