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陆怀在宣和宫设宴为山息门四众饯行。宴席结束,陆怀又携若干弟子送他们一行人出城。仙鹤自林中归来,飞到城门前。众人话别陆怀,各自骑上仙鹤,乘风而去。白蕖在后跟随。
北黎国是凡尘北方一小国,有城池四座,其一便是大洽。秦轻与师妹师弟赶了一天的路,至天黑前降落于邻城附近。他们跳下仙鹤,令其返回山门,又命白蕖藏入山林。秦轻因脸伤未痊愈,恐引人注目,进城前便戴上了一层面纱。一行人步入城中,挑了个客栈进去。秦轻拣了张空席入座,楚怡、雷尘与方逾仙一并坐下,叫了堂倌添些酒菜。
那堂倌是个黄脸的精瘦少年,见这一桌人生得精致漂亮,不禁心生羡慕,上前道:“各位看着面生,不像是我们本地人。”
秦轻道:“我们是远行的旅客,途经此地。”
黄脸少年道:“各位要去哪里?”
方逾仙道:“大洽。”
少年疑惑道:“怪了,怎么年年都有人要去大洽。”
楚怡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少年嘿嘿一笑,道:“我也不是有意探问,只是最近几天,城里来了几个生人,他们也和你们一样,要去大洽。你们外来的客有所不知,这大洽去不得。我看各位哥哥姐姐面善,所以才好心提醒。”
秦轻暗想,莫不是天枢院杀生阁的弟子来了。
雷尘道:“小兄弟,多谢你的好意。这大洽为何去不得?请你说来听听。”他摸出些铜子塞到少年手中。
少年笑道:“多谢客官!”他将铜子纳入袖中,道:“我们国主,十年前丢了大洽城。此城虽是我国中最偏远最小的城,但城外青山绿水环绕,也是一处好地。怎奈偏生遇上了一场瘟疫,城中病死了不少人。国主召集良医研制治疗瘟疫的药方,举国上下却无一人研制出来。就在此时,有一位道人揭下召医榜文,自称能驱散瘟疫。国主听闻了此事,亲自派人迎道人入宫,请道人治病救人。这位道人也是稀奇,金银珠宝不要,封官加爵也不要,但只要这座大洽城。国主心怀万民,答应了他提的要求。道人便乘云驾雾,飞到大洽城上空,施展仙法降下了一场甘霖大雨。这雨下了半日,天晴后,瘟疫真个儿没有了,城中病人都好了。事成后,国主言而守信,赐道人城池一座、黄金万两,封他为真灵国师。真灵国师做了这一城之主后,国主依照国师的要求,将大洽城里的军民皆迁入其余城中安置。”
楚怡道:“这道人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就是不知他要一座城做什么?”
少年道:“客官莫急,小的还没把话说完呢!本以为瘟疫解决后,从此便皆大欢喜了。谁知这真灵国师入主大洽城后,把城门紧闭,不许外人进出。任何人只要一靠近大洽城,城外就会掀起一股黄沙,这风吹得人寸步难行,你们根本进不去。”
秦轻道:“你刚刚说,最近国中来了几个生人,他们也要去大洽?”
“是啊,好像每年都有外地人去大洽。不过他们最后去没去成,就不知道了。”
方逾仙道:“这真灵国师,长什么模样?”
“他长……”少年突然停住,眼神变得茫然,“奇了怪了,我也不知道国师长什么样。我听人说,他驱散瘟疫后,从不觐见我们国主。宫中人也都见过他,但是就是说不出他的样,也没留下他的画像。”
楚怡道:“大洽城可有什么奇怪之处吗?只是城门紧闭,禁止人出入。”
少年道:“是的,国师只是不许人进城。”
雷尘道:“北黎国后来有发生什么怪事吗?”
少年摇头道:“没有。自从瘟疫结束后,我们国家一直风调雨顺,好得很。”
雷尘打发走堂倌,向秦轻道:“秦师姐,这邈邈仙人,不会就是这个什么真灵国师吧?他大概是施了法术,叫旁人记不住他的面容。”
秦轻道:“还不能确定,但极有可能。明天就是十五,也是请柬上举办鉴丹宴的日子,我们天一亮,就去大洽城。”
其余三人无异议。
楚怡道:“师姐,我们今夜住几间房?四间房住一宿,是不是有点太奢侈了。我们这次出来,可没带多少钱。这些钱可不是平白无故变出来的,都是把我们种的果子、菜、草药拿去卖着换钱。上次采买你和沐雁师姐买了那么多东西,一看就花了好多钱,我看还是省着点花吧。”
雷尘道:“楚师姐说得有道理。这花钱如流水,我们还是不要铺张浪费了。”
秦轻看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说得头头是道,欲要依从,却忽而想到方逾仙,她又临时换言道:“方师妹怕是不习惯与我们同住。”
方逾仙道:“不用在意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此话或许别无他意,却如晨间露珠滴在秦轻心弦上,顷刻间扰乱了她的心绪。说起来,她们那天在正一盟闹得不欢而散后,她们私下就再没有说过话了,就连此刻她们坐在这里说话,都没有正眼看过彼此。
整整一天,她都能感受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时不时地追随着她,她强迫自己忽视这背后的目光。然而此时,目光的主人又一次向她投来强烈的注视,她又一次略过了,她决心不去回应这目光,并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她很快平复好心绪,将注意转移到眼前的正事上。
楚怡道:“师姐,方逾仙都说不在意了,我们也别想那么多了。”
秦轻道:“那就依你们所言,定两间房。雷尘住一间,我、楚怡与方师妹三人一间。”
天黑以后,山息门四人在客栈里简单地吃了一顿,楚怡听说北黎国民风淳朴奔放,城中没有宵禁,嚷着要去街上耍。
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就去逛逛。秦轻遂与他们一齐上街游逛。城中繁华,街上人挨挨挤挤,你推我搡,熙熙攘攘如潮水涌动,又有车马穿梭,往来不绝,填街塞路。各坊市灯火通明,喧喧嚷嚷,热闹非凡。
四人东走西顾,走完了一条街,赏玩了不少新奇玩意,只觉还不过瘾。他们听见隔壁街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了何事。楚怡挽住秦轻的胳膊,道:“好师姐,隔壁街好生热闹啊,我们快去瞧瞧吧!”
雷尘道:“就是就是!我先去前头看看了,你们快点来啊!”他像个猴似的朝右一转,窜入人群中没影了。
秦轻笑道:“跑得可真快!我们也去吧。”
方逾仙跟随他们默默走了一路,却在此时忽然开口道:“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楚怡道:“你真不去?就这么回去了?回去一个人待在客栈,怪孤单的。”
方逾仙诮笑一声,道:“我有说我要回去吗?我想去别的地方转转,你们不必找我,到时候我自会回来。”
“方逾仙,你……”楚怡顿时面色涨得通红,秦轻出声制止了她,“你去吧。”
方逾仙望向秦轻,只是略点点头,扭身走了。
楚怡道:“师姐,你干嘛管她!不识好人心!”
秦轻心生黯淡,不禁反问自己道:“是啊,我为什么要管她呢?”
楚怡道:“师姐,走,我们去看热闹去,不要为这种人生气!”她挽着秦轻向隔壁街道走去。
秦轻被楚怡愤愤不平的模样逗乐了。她们挤入人群,拐入隔壁街道,看到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她们迎面走来。送车的队伍身穿黑色鸦羽服,戴鸟面。队伍的最前列是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车上搭着一个台子。队伍外围的人排成左右两列,手持利器护卫车队。队伍中间的人一半是吹拉弹唱,一半是敲锣打鼓。走在车队两旁的人手捧信风花,走在车头和车尾的人手持火把照明。有一个人覆鸟面,着彩色羽衣,手执剑,赤脚立于台上翩翩起舞。观看游行车队的人们围聚在街道两侧欢呼雀跃,拍手鼓掌。
楚怡也跟着拍手叫好,随后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啊?”
“我知道!”雷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悄悄拍了一下楚怡的肩膀。
楚怡吓得大叫一声,一回头,看见一张猴脸,她又大叫一声,举起拳头砸过去。
“哎呀!”雷尘的脸上结实地挨了这一拳,他痛得大喊大叫。楚怡扑上来还要打,慌得他连忙摘下面具,抱头钻到秦轻背后叫道,“别打别打,是我!”
楚怡一把抢过雷尘手里捏着的猴子面具,冷笑道:“好你个雷尘,敢拿这东西唬我!”
秦轻看了这一出闹剧,俯身笑得合不拢嘴,差点把面纱笑掉了。
楚怡揪出雷尘,道:“师姐,雷尘这样欺负我,你还笑!”
秦轻止住笑声,道:“好好好,我不笑!雷尘,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怎么可以吓唬楚怡。”
雷尘起身赔礼笑道:“楚师姐,我错了,是我的不是!恕罪恕罪!”
楚怡道:“这还差不多,下次不许吓唬我了!你快说说这车队是怎么回事?说出来将功折罪。”
雷尘道:“这是风神游行的车队。北黎最近几天都在过迎风节,车上跳舞的那个人扮的是风神。你看他们手上抱着的白花,多漂亮啊!这是北黎国才有的信风花,是北黎人专门献给风神的。”
迎风节是北黎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迎风庆丰,以祝今年丰收。每到这个节日,北黎各地百姓焚香沐浴,着新装,去各地建造的观风庙祭祀参拜风神,还会举行赏风大会。所谓赏风大会,便是全民皆可参与的放风筝。在指定地点放风筝,由民众选举飞得又高又好、最美的三只风筝。获胜者可赏赐千金。迎风节的庆典为期三天,本月初十开始,至十五终。
又有望风台上起情缘。每到这个时候,北黎国许多年轻男女手持铃铛,去望风台上系铃铛以求好姻缘。传说若有人解下铃铛,则预示解铃人就是系铃人的天命姻缘,他日必会重逢。
楚怡听雷尘说了这些,心里早就奇痒无比,叫嚣着要去望风台。
雷尘道:“楚师姐,难不成你也要效仿北黎人去望风台系铃铛?你不会是……”他话未说完,楚怡捶了他一拳胳膊,“哎呦,疼!”
楚怡道:“哼,知道疼了吧?叫你乱说话!我才不是去求什么好姻缘呢,我就是去凑个热闹,觉得好玩!”
秦轻笑道:“你们两个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消停。不是说要去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雷尘道:“我去问路。”
三人向行人打听了一下本城的望风台在何处,随后他们去了城北洒月湖。一行人路过街上卖铃铛的小摊,楚怡一时兴起,出手买了三个小铜铃,给秦轻、雷尘各分了一个。两人手里拿着铜铃,都笑出了声。
望风台建立在洒月湖中心,台上又盖了一座四方亭,琉璃红瓦覆顶,金檐飞角相衬。三人到湖边租了一条小舟,叫艄公撑船渡他们上望风台。
今夜暖风熏人,来此乘舟泛湖的青年男女很多。湖上放了许多盏花灯,花灯朦胧微亮,漂泊在湖面上随波流转,它们越漂越远,渐渐熄灭,沉沦。
三人坐在小舟上,湖面暗沉寂静,水流缓缓,他们能听见湖面上远远传来的絮语。但是只需往后一瞧,湖对岸又是灯火阑珊,繁花似锦,好像湖与岸之间隔着一幕帘,将天地万物隔绝在外,洒月湖只留一片静与黑。
楚怡和雷尘上舟后,或许是受这四周的影响,竟也无声了。秦轻坐在前头,瞧着湖面起了一阵涟漪,隐约照着一个模糊的影儿。这人是谁,她分辨不清。
小舟近岸后,三人登上望风台。此时望风亭里也就二三人,皆是年轻女子。亭内的一侧摆了张朱案,上有笔墨纸砚。亭中垂下万条红绳,大半的绳子上都系着各式各样的铃铛,每个铃铛下面挂着一张祈愿字条。
楚怡去亭中转了一圈,忽觉此处寂静,甚是乏味。
秦轻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铃铛,瞄了眼字条。风声起,情铃响 ,铃声婉转叮铃,不知这铃声,又会叩响谁的心。
楚怡道:“秦师姐,这儿挂了这么多铃铛,有旧有新,可大部分终究是旧的,脏的,他们心中美好的寄愿,真的靠这个就能达成?我看不见得,就算有人解下了铃铛,她也未必能遇到这个解铃人。”
秦轻道:“这可未必,没准真能遇到。不过就算遇到了,也可能相逢不相识。”
雷尘道:“心诚则灵。我们入乡随俗,写个祝愿同铃铛一起挂在此处吧。”
楚怡道:“可是我们不求姻缘,我们写什么?”
秦轻来到朱案前,取了张纸条拿镇纸压住。随后她凝神思索了稍许,提笔蘸墨写下了一列字。
楚怡、雷尘围近前观看,见秦轻只写了八个字:妖邪尽灭,天下清平。
秦轻道:“此是我生平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