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梅恭敬的站起来:“小少爷。”
“我算你家哪门子少爷。”颜祈越过她走过夏桉面前,抬了抬下巴,“人不是在这?”
杨素梅年轻的时候和主家关系好,那时候是真把夏桉当成自己的晚辈疼爱,一路看着她从襁褓婴儿变成伶俐可爱的小姑娘,不由对她的称呼也更亲昵,那些尊称少之又少。
只是从前听着亲切,如今倒有些讽刺。
比起天生冷厉,自带威严的颜淙,杨素梅在面对年纪小的颜祈时却更不从容,这些年她的漠视对颜祈那些举措是一种刻意的助长。
一个光明正大不自知,一个藏形匿影故作虚伪,本质上一样可恶,可躲在暗处的人总是更容易被另一方看穿。
杨素梅没继续待下去,收拾好饭盒主动离开。
颜祈不满坐下:“怎么要她送,家里不是厨嫂吗?”
夏桉垂敛有些疲惫,没有回答他的话。
颜祈像是早有预料,他强装镇定嘴角朝上弯了弯,开玩笑道:“你怎么刚吃完就困了,跟个小猪一样,不会是因为我吧。”
夏桉默了几秒,对他从昨日到医院就开始粉饰太平的行为不甚理解,叹了口气无奈道:“颜祈,你究竟要做什么?”
如果换作以前,夏桉只要装傻充愣就能轻易的在颜祈面前绕开这些摆在面前的难题,可如今她不想再这样做了,人总要长大,她和颜祈都一样。
颜祈脸上凝了一瞬,含含糊糊说:“我没要做什么。”
“那你走吧。”
“那你跟颜淙退婚。”
颜祈紧随其后,一前一后的对话就像在做基础交易,仿佛他今天不打扰夏桉休息是和让夏桉去跟颜淙退婚是一样简单的事情。
“颜祈,如果你是觉得因为我们订婚没有提前告诉你而生气,我可以和你道歉。”夏桉停顿了会,这样回道。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这场由颜祈单发面发起的不公平交易被直接回绝。
颜祈眉宇漫上几分阴沉,对这些没有回旋余地的话感到一丝不可置信的气恼:“那我们呢?”
夏桉看着他带着怒意的脸,竟和小时候一样从未变过。
“我们?”
过往种种都好似在夏桉这两个字的疑问里被全盘否定,五岁初识,八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十六岁三万里来回的漫长航程,夏桉的人生一直在把颜祈排除在外。
颜祈知道她最害怕什么,她亦是如此。
颜祈眼里闪过一丝无措,但他很快放缓神色在心底默默为她找好借口:“怪我,医生说你还没有恢复记忆,是我太心急了。”
“可是我们在蓝月岛的时候不也在一起了,桉桉,你说我们是不是注定......”颜祈说到这的时候眼里蓄满笑意,好像发现了什么神奇又恍然的事情。
夏桉就算一开始不清楚自己的感情,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他们哪怕都失忆了也还是会爱上彼此,从一开始他们的爱就是相互的。
十九岁,爱意还不曾隐晦,他们在落日黄昏时接吻,握着对方的手相依为命,切实的耳鬓厮磨过。
这种后知后觉的领会让颜祈内心刚涌上一丝激动,却转瞬又被打破。
“那不是我们。”夏桉一字一顿打破他的遐想,“你不是平南,我也不是珍珠,一切都是假的。”
......
夏桉对颜祈愤怒离去早有预料,她没有再管,有些话已经说的足够清楚。
王淑华单独住在一间向阳的单人病房里,光线通透,瘦小枯槁的身体陷在纯白棉被里,眼窝凹陷。
二妞从夏桉的背后走上前,对身着条纹病服的女孩难为情的扯出一个笑。
“淑华奶奶刚刚还醒着,怎么突然就睡了。”
二妞走向前察看,被夏桉扯住手腕,回头见她无声的摇了摇头。
王淑华还不想面对她。
夏桉不强求,两人轻声出去坐在外面的座椅上,二妞扣着指甲,悄悄打量了她几眼。
“你在这里还习惯吗?”夏桉启唇问道,她记得二妞说不喜欢外面,担忧医院里有人拜高踩低。
“挺好的。”二妞说:“这里的人也很好,昨天还帮我在奶奶旁边安置了一张新的床,方便我照顾她,今天春山哥来给我送了东西,说这里的病房比客厅还要大。”
“你习惯就好,要是缺什么你直接和他们说就行了,不用担心。”
“这里的东西比我家的还要齐全,哪会不习惯。”
夏桉浅浅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关系,淑华奶奶以前对我挺好的,况且......”二妞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去称呼夏桉。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还没到王淑华家多久,就来了几个高大的年轻人,穿着跟电视里的保镖似的,后面的事情就跟做梦一样。
她思索踟蹰道:“你别怪她,她就是太想...珍珠,才会那样。”
“你那个时候什么都不记得,身上又有被绑过的伤......”
二妞说不下去,不管事实如何,他们就是合着王淑华一起欺骗了夏桉,还把她当作珍珠的替身,这对夏桉很不公平。
这两天她在医院里也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好好的一个千金大小姐,被他们哄骗在贫瘠的蓝月岛生活了那么久。
“不怪你们,是我自己把那些都忘了,你们对我很好。”
那段记忆对夏桉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过,她失去家人十多年,又一直孤独的生活在颜祈的看管之下,蓝月岛的人虽然骗了她,可是救了她是事实,照顾她对她好也是事实。
夏桉不愿在这件事上追究是非对错,只是想知道为何蓝月岛所有人要把她当作珍珠。
“因为愧疚。”二妞往病房那边看去,声音很轻,“那天没有变天。”
那是蓝月岛人最害怕的雷暴雨天气,可后来,每个人都希望那场极端天气能够真正降临。
因为害怕不敢,因为无法承受生命的重量,把责任推给无法控制的天气,是摆脱内疚与煎熬的最好办法。
“她那个时候才六岁。”哪怕发生了十多年,二妞回想起仍不免动容。
“起初淑华奶奶并没有在意,还以为她就是普通的感冒,那时候陈医生还在外面工作,岛上的人有个头疼脑热一般忍忍就过去了,抵抗力差的就吃点药,实在不行就出岛去看,淑华奶奶年轻的时候懂一点药理,一直觉得西医不如中医好,平叔刚建好新房又欠了一屁债,淑华奶奶要强总想快点还完。”
“可能她太想省钱了,谁也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发热会拖成那样,我年纪只比珍珠大几个月,只记得有天下午淑华奶奶突然就跑到阿财叔的家里,求他开船出去。”
一直脾气火爆,热衷于吵架的王淑华第一次露出哀恳哽咽的神情,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二妞说到这时扭头深深看了一眼夏桉,“你应该没有见过以前那种老渔船。”
“发动机都是从卡车上面拆下来改装的,又小又简陋,安个遮雨棚出海的人就在里面吃住,尽管这样,岛上有的人也不多,阿财叔看了眼天气没敢出船,从家里拿了点药给淑华奶奶让她拿给珍珠先用,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淑华奶奶那晚把岛上有船的人家都求了个遍,可是没有人敢赌那样的天气,况且连阿财叔都不敢出海,其他人就更不用说,淑华奶奶只能又哭着回去。”
“后来......”二妞眼角析出泪花,用力咬了咬唇对夏桉说,“你那么聪明,应该都猜到了。”
暴风雨并没有降临在蓝月岛,小珍珠送出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所有人判断失误,即便他们没有伤害过那个孩子,可是看着王家此后因为这件事情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王淑华变得痴痴傻傻,万念俱灰,所有人都没办法消释自己的内疚。
尤其是王淑华熬不下去开始有自杀念头的时候,大家都在想,如果那天他们赌一赌把小珍珠送出去,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可惜没有如果,王家只有王淑华一个人了。
夏桉此刻终于明白王淑华在初次吃药时为何那样抗拒,在王家生活的那段时间,她一直以为是王淑华是没钱才不敢去看医生,但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个原因。
王家丧失了所有的劳动力,只剩下一个痛不欲生的老妇人,光是那些外债就能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王淑华对自己吝啬至极,入夜后灯也不愿意开,却对她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心力。
她一直熬在那个密不透光的小房间里,直到夏桉醒来站在她的房间门口,终于推开了屋子里唯一的那扇窗户。
夏桉失忆了,成了王淑华的孙女,所有人都想弥补十多年前的那个缺憾。
夏桉抱住一直痛哭在说对不起的二妞,安慰的拍在她的后背:“没关系的,我从来没怪过你们,有时候想想还会觉得有点幸运,我醒来后什么记忆都没有,却没有碰见一个坏人。”
“真的吗?”二妞抽泣的从她怀里出来。
“当然啦,你不是也对我很好吗。”
习惯了和颜祈假意周旋,曲意迁就,那段时间对夏桉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放空。
夏桉说没责怪过是真的没有责怪过,友情亲情对她都是缺失又珍贵的东西。
二妞接过纸巾擦眼泪,拉着她的手往远处看了眼一直在等候的保镖小声说:“我怎么听说那天在船上的那个是你未婚夫。”
这种有钱人家的八卦总是极容易被人讨论,二妞听到的不止这些,还有一些更匪夷所思的消息,例如,‘平南’其实是那个霸总的亲弟弟。
她不敢相信,可是想起两人那相似的眉眼,如出一辙的气质又不得不承认。
夏桉没有瞒她,二妞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平南’呢?”
“他不是‘平南’,他叫颜祈。”
这是夏桉从醒来后就有意在不断提醒和纠正自己的意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平南了,她不该帮他取名的,那是夏桉犯的第一个错误。
“他们是亲兄弟,那你和他还......”二妞唏嘘不已,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颜淙和颜祈那样相似,对待喜欢的人怎么可能只会爱一次。
加之两人那个时候都失忆了,夏桉碰到和未婚夫那样相像的人,上心在所难免。
就算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
“你只是太爱他了。”二妞毫不思索地推断根源。
‘他’未被言明,但夏桉知道,二妞说的是颜淙。
她太爱颜淙了,所以才会对酷似他的颜祈动心。
就像王淑华太爱小珍珠了,才会把思念寄托在她的身上,在第一次将她错认为为珍珠。
可是,颜淙其实和颜祈一点也不像,她也不像珍珠。
夏桉在失忆之前从未考虑过爱与不爱,这些年的生活让她没机会考虑这个问题,颜淙对她的好缺乏实际温度,但这已足够在颜淙提出结婚时让她点头。
她敢答应别人吗,夏桉心里清楚,颜祈不会放过她和那个人的,他喜欢在他们的关系里占据主导地位,如果得不到,那就驯服。
没有人敢靠近她。
但是颜淙不一样,颜祈怕颜淙。
那是夏桉十八岁时做的冲动决定,颜淙没和她说过爱这个词,夏桉也不需要。
分开时,二妞有些发虚的提了蓝月岛,“我知道这很为难,可是珍...,可是你也在蓝月岛生活了那么久,能不能别让蓝月岛变成那样。”
夏桉回到病房,保镖又站回门前一动不动。
自从她回来,颜淙就安排了人一直守在这里,除了为夏桉单独治疗的医生护士,其余人进来都要被审查一遍。
傍晚时分,颜淙派人送来饭菜,夏桉找二妞一起吃的,发现那边也送了两份一样的,只是王淑华依旧装睡,不愿意见她。
夏桉吃完回房感觉自己体温已经降了很多,她在蓝月岛生活作息固定,洗漱完就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脑子混混沌沌想起二妞说的那些话。
——“你只是太爱他了。”
她爱颜淙?
这些以前她毫不在意的事情,为何会在此刻振聋发聩。
爱不爱的很重要吗?
颜淙不论从哪个方面衡量他都是最佳人选,夏桉不是莽撞行事的人,她也有自己的思量,颜淙不一定会爱她,但是颜淙不会辜负她,他们会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年轻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