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洵再次回到长安的时候,积雪已经融化,天气转暖,街上的行人更多起来。
但今天尤其的多,元洵觉得奇怪,招来林乘风一问,才知道自从打败万俟侯都的消息传入长安,不少百姓都翘首以盼,要看看打败句黎蛮子的将军们是何等威风。
“小伙子,你给我们指指,哪个是夏大将军?”其中一个庄稼汉左望右望,“我小时候就听说夏大将军打胜仗,现在我都有孩子了,大将军又打胜仗了,我得让我孩子看看大将军的威风!”
周围人七嘴八舌,说的也都是大将军如何如何,元洵心里不是滋味,酸溜溜地问:“除了大将军,这次皇上还亲征了,你们不想看看皇上?”
“皇上?哦,那就顺带看看吧,”走运太子的印象显然流传甚广,庄稼汉道,“到时候指给我儿子看,过几日书院要考试,让他看看皇上涨点自信。”
“……”元洵想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什么叫“涨点自信”,那边夏万来人已经“请”他启程,元洵只能乖乖又回到轿子上。
但他有些不高兴,对林乘风道:“把帘子放下来。”他才不要给这些不识货的人看。
此时正值晌午,晴天无云,阳光灿烂,凯旋而归的大军浩浩荡荡,旌旗招展,引得街道两旁人群阵阵欢呼。有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指着马上的将军说“那个将军的铠甲最好看”,也有女子捧着竹篮,里面装着各色花朵,看见心仪的男子,便摘一朵往男子身上砸去,又娇羞抛开。
一副热闹景象。
只是苦了维持秩序的士兵,他们要拦住一群群想近距离观看的人。
为了元洵的安全考虑,夏万没让元洵骑马,他自然也就享受不了这些待遇,只能坐在轿塌上数人头。一个人头,两个人头……
数着数着,突然看见一个绿衣女子站在道旁,正是离京之前在军营碰见的柳姓女子,不知道在看谁,赶紧让人停下轿子,掀了帘子探头笑道:“柳姑娘,还记得我吗?”
他本以为这位柳姑娘脾气娇蛮,瞧见他定要取笑几句,却不想她见是元洵,脸上一红,过了片刻才道:“偷听的小贼,谁不记得你?”
“怎么又成偷听的了?”元洵觉得冤枉,“明明是正大光明与你们聊天。”
“说你是偷听,你就是偷听——哎哟!”
人头攒动,把柳姑娘急得差点跌倒,元洵想下去扶她,前面夏万的属官已来传令,催抬轿的人快点走,元洵不好直接问她姓名,便道:“你家住哪里?”
但柳姑娘被左右人挤得差点没了踪影,幸好李轻尘在附近,把她拉了出来,可这一挤,元洵的轿辇便只剩个遥远的影子。
柳姑娘不高兴道:“你怎么这么粗鲁,手跟铁钳子似的,要把我胳膊扯断啦!”
李轻尘性子憨直,闻言道:“人这么多,很容易踩踏,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别凑热闹。”
“姑娘怎么了?姑娘就不能凑热闹,不能上街?我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管不着!”
她本身长得俏丽,即便是斥责,也带了三分娇美,若是平常男子早就软下来哄她,但李轻尘是个脑子不转弯的:“我是为姑娘的安全着想,既然姑娘不领情,那就算了。”说完转身边走。
这可把柳姑娘气得够呛。她想拦住他理论,袁研姝正巧赶过来:“柳姐姐,我看到我哥哥了,他骑在大马上,可威风了。咦,那人是谁?”
柳姑娘还气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木头,说话讨人厌!”
“不说这个,看见皇上了吗?是不是跟你爹说的很不一样?”袁研姝凑过来,调笑道,“哎,柳太傅也真是的,早说皇上长得这么俊,就是个傻子我也让哥哥送我进宫做良家子,好过天天受我家那位的气!”
原来这柳姑娘正是柳宽的独女,柳音音。袁研姝从袁骁那里得知了元洵身份,便告诉柳音音。柳音音这才知道,原来元洵就是柳宽从前说的没有资质的太子。
柳音音啐她:“都成了亲的人,还嘴上没个把门,小心我去告诉你相公去。”
“你去告,你去告,让他休了我,我好进宫去!到时候有些人可别急!”
柳音音脸上一红,要拧她嘴巴:“让你胡说!我可是许了人家的!”
“让你爹退婚呗,本来也门不当户不对。”袁研姝眼珠子一转,小声道,“不过进宫也不一定好。宫里的那位皇后可不是好相与的,听说霸道得狠呢。后宫那么多美人良家子,皇上是一个也亲近不了,只能天天对着她一个黄脸婆。”
“皇后娘娘只比皇上大一岁,怎么就黄脸婆了?”
“她拦着皇上见其他女子,可见长得不好看。要是像当年的沈昭仪一样艳压后宫,还怕不得宠?”
袁研姝这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柳音音摇头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皇上若是只注重外表,那和那些肤浅的王公贵族没什么两样。”
当然她们这一番讨论,元洵是听不到了。他已经随着队伍行进到皇城城门口,又从皇城进入宫城,低一阶的官员在此迎驾,夏万先行离开去换朝服,官员们便围着元洵一通慰问加吹捧。
本是和谐的场面,领头的人却分外碍眼。
此人虽也穿官服,却又是在脸上涂白粉,又是画眉,头发梳了一层又一层的发油,亮的刺眼,身上熏香站在十里外都能闻到,周围人不敢得罪他,又受不了这味道,都憋着气,脸涨得通红。
他看见元洵,上前行礼,神情甚是倨傲,挑衅道:“看陛下身体安康,臣就放心了。不然陛下要是在战场上缺了什么,臣就是万死都不能赎罪。”此人正是导致元洵被赶出长安亲征西北的直接原因——丁奉。
丁奉作为夏文姜的男宠,说难听点,算元洵半个后爹,元洵怎么可能看他顺眼,只冷冷道:“你的腿好了?”
“多谢陛下关心,就算不好,伺候太后娘娘还是没问题的。”
光天化日说“伺候”这词,可谓没皮没脸。
元洵不欲与他多说,他却仗着夏文姜宠爱,拦在元洵面前道:“陛下此次大胜,一定得了不少好东西。太后最近兴致不高,臣听说西洲的香料十分出名,请陛下赏赐。”
元洵脸色可以说是铁青来形容,丁奉一个幸臣,竟然敢当众向他要赏赐,太过猖狂。
偏偏大臣们忌惮太后权势,不敢出声,而他若跟一个幸臣吵架,太失身份,但不吵,丁奉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又着实让人生气。
想了想,还是准备忍下,却听旁边一个声音道:“陛下知道臣妾向来喜欢香料,出征前答应把得来的香都赏赐给臣妾,如今虽有左中郎将求赏,也不能对臣妾食言。”
轿辇自宫门而出,在众人身后停下。一只手掀起围帘,金凤冠大气威仪,珍珠玛瑙点缀其间,步摇随着衣袖摆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庄重肃穆中,难得增添了一份生气。
“参见皇后。”众臣道。
元洵迎上前:“你怎么来了?”
夏舒手挽上他:“这么多日没见陛下,自然等得心急。”
人好,话也好,就是别说得这么坦坦荡荡就好了。元洵总觉得夏舒私底下是不是藏了一本情话大全,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念上一句,面无表情,语气跟背书一样,能把《诗经》念出《尚书》的气势。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夏舒给他递了台阶,她又是夏氏的人,就算丁奉气得咬大腮帮子,也不能同时得罪他们两个人。
两人分别上了轿辇,行入宫中。
朱红的城门开启又关上,隔绝了宫城外的热闹和喧嚣。青灰色的宫墙高大连绵,在日光下逾加冷冽,远处的楼阁高耸,偌大的宫廷一如往常般庄严肃穆。在西北自由快意的日子突然变得很遥远,他又回到了困住他又属于他的地方。
元洵觉得无趣,让人把轿辇往夏舒那里靠了靠:“你什么时候喜欢香料了?不是味道重一点都晕吗?”
夏舒目不斜视:“陛下知道还问。”
“你不喜欢,那朕把香都给你,岂不是浪费?”
“那陛下把香都给左中郎将吧。”
“才不给他。是让你一个个都试试,里面有味道淡的,你说不准喜欢,不喜欢的再赏赐给别人。还有一些虽然味道一般,但造型奇特,点香的方式也特别,你也先留着,等有空朕试香给你看,不同的手法味道也不一样……”
“还有那个香炉,说是仿昆仑山的形状做的,上面雕着两只青鸟,烟飘起来的时候,如仙气缭绕……”
“这一路可谓惊险,你才朕先遇见了谁?山上的山贼!你知道他们有多厉害吗,一个个人高马大……”
夏舒面无表情听着,她对这些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奈何元洵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抓着她聊天,她还得假装应和,实在是累人。
其实这也与她性格有关,她做事认真,就是敷衍,也要做出完全让人看不出来的敷衍。她事事争先,就在这敷衍一途上,也要做那个最会敷衍的人。
这样结果就是,元洵讲了一路,她认真听了一路,听得很烦躁,烦躁到连见夏文姜都觉得是一种救赎。
夏文姜看见元洵,脸上并没有什么波澜,只一句:“回来了?”
反倒是元洵,见到夏文姜后扑通一下跪倒,双眼泛泪光:“儿臣不孝,初入战场不知风险,差点再见不到母后,让母后担心了。”
“……”堂堂一国之君,当众哭鼻子,实在软弱,朝臣们都很嫌弃。
但夏文姜是个强势的女人,这一招对她很有用。
她招呼元洵上前,来回打量:“瘦了不少,还黑了。”
拍了拍他手臂:“结实了,男儿自当如此,我大雍的皇帝更该如此。你父王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这次也怪你,非要在猎场与一个下人争斗,有损皇室的颜面,母后才给你点教训。”
理是歪理,但夏文姜这样说,也算是示好,元洵乖巧道:“儿臣一时冲动,以后不会了。”
夏文姜满意点头,又招夏舒上前,把两人手叠在一起:“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好好过日子,哀家还等着抱孙子。”
夏舒害羞应下,元洵笑得憨厚。
一场戏三个人,不知多少真心。
*
见过夏文姜和百官之后,元洵于乾元殿召见杨曦。
杨曦是元洵从小的伴读,一直担任中郎,随侍元洵左右,说话也不拘着。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单,递给元洵道:“这是陛下离宫日子里,宫中被裁撤替换的官员名单,大部分都是我们的人,太后清洗了不少。至于后宫……臣到底是外臣,皇后娘娘换了多少人,臣不得而知。”
元洵去西北是为了争取西北的兵员,夏文姜则趁此时加强对宫中的控制,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交换,是以他并不惊讶。
展开名单,一一扫过去,再把名单烧掉,看杨曦欲言又止,道:“有话直说。”
杨曦道:“其它的臣不知,但听说周美人许美人被关入暴室,死了。”
元洵虽然不能亲近这些美人,但平时和她们聊聊天、套些话还是可以的。
周美人许美人嘴巴不牢,元洵很喜欢问她们话,一问能带出很多信息,想来是被夏舒发现,寻了个理由处死。
杨曦谏言:“两位美人背景还是单薄了些,皇后娘娘处置她们,她们也无法反抗。陛下想在后宫安插人手,还是得找一些大家族的女子。”
元洵想了想道:“马上春季采选,到时候你打听几个聪明伶俐的,把名字给我。”
杨曦领了旨,又道:“还有一件怪事,这几个月太后频繁招平江王入宫,了解他的学业。太后提问,平江王凡是答的好,太后就不悦,平江王若是答得乱七八糟,太后便露出笑容。”
平江王就是元子康,年纪不过八岁,平日里只喜欢吃喝玩乐,学业自不必提。夏文姜问元子康的学业,还不喜元子康学得好,不免让元洵的人觉得危险。
自古皇位父死子继,若是没有子,便是兄弟,让夏氏外戚选,那肯定是往岁数小的找,越小越好控制。
可元洵不过二十出头,怎么会考虑皇位继承的事情?除非,太后觉得皇帝不好控制,想要动手铲除。这在本朝历史中,并不是没有先例。
“还不至于到那一步,”元洵知道杨曦他们的顾虑,“太后与朕毕竟多年母子情分,换成十三弟,必不能如此亲近,她也知道。她要换,也会希望从朕的孩子里选,而不是弟弟。”
“可是陛下不是还没有皇子?”
“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