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山采草药的时候,遇到了一位樵夫。
这个人看起来和其他以砍柴为生的人有些不同。
不同于其他人的质朴,他的眼神看上去隐隐有些忧郁,暗含着未宣之于口的心事。这样的眼神出现在这样一个乡野村夫的身上,太不相称了,这是个吟风弄月的书生该有的眼神。
此外,他有些过于瘦弱了。
樵夫喜欢读书,我在他面前吟了两首辞藻华丽的诗,他很快就对我另眼相看了,并邀请我去他家做客。
他有一位妻子,妻子有一双灵巧的双手,能织出颜色鲜亮的布匹,她的手在那些白布上游走,布上很快就开出了花。
开着鲜花的布匹到了集市上,往往能卖出一个好价钱。家中机杼声日夜不歇,她靠这个来补贴家用。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姑且称她为织女。
织女和樵夫还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但个子很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个两三岁。
她躲在母亲的身后,冷漠地怯怯地抬头看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樵夫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兴高采烈地和我探讨诗文。
谈论诗文的时候,织女抱起他背篓里的木柴,掂了掂手里的木柴。她垂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遇见樵夫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山头上,他和我聊得太过投入,误了砍柴的活计。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简陋的房子。
三间连在一起的小屋子,黄泥糊的墙壁,茅草盖在房顶。锅灶和客厅融为一体,一间屋子摆着织女的纺车,床用木板延出一段,夜里小女孩就蜷缩在织女身边。
这些东西只不过占了屋子的一隅,樵夫兴高采烈地打开最后一间房门时,我看见了摆放了半个屋子的竹简。
这是最装潢最精致的一间,有着简单木头拼成的书桌,一支做工一般的毛笔,一个四平八稳的碗放在书桌上,毫不心虚地充当着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这所房间的大半,都被空白占据。
桌子上还有一个精致的包袱,被布包着看形状像是书之类的。樵夫视若珍宝,一层层揭开,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是一刀宣纸。
这年头,纸可是个稀罕物。
我目光在那叠上乘的宣纸上停留片刻,看向门外等待的织女和她身后的小女孩,小女孩冷漠地看着我,或者说冷漠地看着这个房间,向母亲身后躲去。
这个屋子除了竹简书桌,摆下一张小床应该还绰绰有余。
此时,织女温柔地招呼我们吃饭。
织女的手真的很灵巧,寻常山野粗饭在她手里就变得有滋有味。餐桌上,小女孩吃的狼吞虎咽,织女对我饱含歉意地笑,小声道:“我们是不吃第三顿饭的。”
小女孩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是瘦,眼白发黄,那是被饿的。
一旁的樵夫满心沉在孔孟老庄里,没有注意到这里。
屋子小,不容人借宿,樵夫和我聊完《大学》《论语》飘飘然欲仙,彻底抛下农事,钻进第三间屋子里,埋头不问窗外事。
织女敲开邻居的门,低声央求,我就在隔壁借宿了一晚。
夜间,我听见屋外传来阵阵读书声,循着声音,看见樵夫负手嘴里念念有词。凑近了听,那只不过是小儿开蒙的读物。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读书。
我听了片刻,从暗中现身。樵夫很惊讶,我道:“我是个画皮师,你想要换一张面皮吗?”
樵夫愣在原地。
“当然有代价,要用寿命来换。你与功名二字有缘,换一张面皮,从头来过,或许会更好些。”我道。
“这是什么话,子、子不语……”樵夫磕磕绊绊地对我道。
“不愿意算了。”我转身就走。
“等等。”他叫住我道,“你真的能帮人画皮吗?”
我拿起缝衣笔在一旁的树上画了一张钟馗脸,树皮登时化成幅面具,嬉笑怒嗔,栩栩如生,我把这树皮揭下来,递给他道:
“若是想和我做买卖,就去镇上那家客栈找我吧,我要在镇上停留一段日子,三天,过期不候。”
樵夫接过面具,不发一言,我就这么走了。
第二天和织女告辞时,我没有见到樵夫,织女笑着说他一早就上山砍柴去了。
我点点头,谢过,就此离去。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傍晚的时候,店小二敲门告诉我,有人找我——是樵夫。
我问他想好了没有。
他坚定地点头,又担忧起来,迟疑道:“寿命一事……”
我顾左右而言他,想起樵夫竹简上刻的句子,随口道:“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
“万钟于我何加焉。”樵夫很快接道。
“善哉,然也。”我道,“以七年寿命为酬,给你换一张面皮。”
樵夫同意了。
我笑道:“祝客官心想事成。”
画皮结束后,铜镜里映出一张玉面公子容,风度翩翩,面如冠玉。这样的面容才与那眼神相称。
他戴上那张钟馗面具告辞了。
我在镇上买完药材后就离开了,此后奔波于各地之间,等我再想起这位顾客的时候,是几年以后了。
因为我在街上碰见了织女。
她一手挽着篮子,一手牵着小女孩在街上卖布。见到我很惊讶,温柔地笑着向我问好,我看见她头上簪有白花,问起缘由。
她垂眸,樵夫自我离去那日便消失不见,一去不复返,又向我问起可曾见到樵夫。
我沉默不语。
樵夫去了哪里,我也无从得知,但大抵是因为我给他画的那张皮吧。
他或许是抛家弃子,或许是死在哪里,他总归是不见了。
已经好几年了。
那个牵着母亲手的小女孩也长大了,卸去双鬟梳螺髻,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了。我看向小女孩衣襟上精致的花纹,又上下打量她片刻,她长高了,长胖了,变白了。樵夫的离去也并非是坏事,不用购买书籍宣纸,织女的布匹看起来足够两人生活的了。
织女邀我家中做客,看见那所房子,我问起那间屋子可还在。
织女点点头,虽不知生死,留着总归是个念想。书也留着没有变卖,那是值钱的东西,如今还没有到用大钱的时候。
我没说什么,眼神扫过她粗糙的双手,孤儿寡母总是很艰辛的。
临走时,我突发奇想要送小女孩一件礼物。于是卸下肩上包裹,要从中挑一件送给她,包裹最上层是一打厚厚的宣纸。她估计以为我要将这个送给她,很不情愿地转过头去。
我抬头看见她的表情,哑然失笑。
有那样一个父亲的话,换作我,我也不会喜欢这些东西的。
我扒开层层叠叠的宣纸,露出两支小巧的金钗,伸手送给她。她躲在母亲身后,看见那两支金钗有点开心,又抬头看看母亲,警惕地看着我。
除却柴米油盐,家里的闲钱估计都被樵夫用来买书了,她应该没有什么像样的首饰。
织女推拒:“这太贵重了,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戴的。”
“这有什么,等她以后长大了戴,实在不行,还能当嫁妆。”我道。
提起嫁妆,织女勉强地笑了一下,她孤儿寡母谋生尚且不易,又哪里来的钱去置办嫁妆。
“或许我能帮你。”我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是画皮师,可以帮你更改容貌,永葆青春,只要你拿寿命和我交换。”
织女猛然抬头看我,读懂了我眼神中的意思。
一个孀妇,美貌不过是匹夫怀中玉璧,若是改嫁,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过于耀眼的美貌或许能让这个孩子的存在黯淡下来。
她这样的人,为自己打算的少,为旁人却能豁出去。
织女同意了。
我问小女孩道:“人之初的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性本善。”她不爱听这些,把头转过去了。
“善哉,大善。”我收了织女三年寿命。
画皮结束后,织女对镜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容貌,不,是比当年更加秾丽的面容。
小女孩有些害怕,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尽管害怕,还是牢牢抓住她的衣摆。
小孩子总是更依恋母亲一些。我刚刚能够听见声音的时候,昆仑山山巅终年狂风呼啸,声音大的要刺穿耳朵一样,那个时候我也是去找师傅的,只是她很忙,忙着为我寻药,便不太能顾得上我。
“这瓶香丸娘子收下吧,容貌乍变,邻里少不得惊奇,抹上这个就好了,每日取一丸匀面,连续七日。”我道。
织女收下,连连道谢。
“没有什么,权当报一饭之恩。”我交代几句,就要离去。
小女孩拉住我的衣角,小声向我道谢。这是谢我送给她两支金钗,她长大后若是知道没有我,她父亲就不会离去,母亲也不必用寿命来更改容貌,又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我呢?
我摸摸她的头。
之后的之后,是我在异乡漂泊的时候,遇上了一场婚礼。
骑着高头大马的玉面郎君让我晃了眼,街边众人切切私语道:
“这可是新中的举人,得了县令老爷的青眼,要将女儿嫁给他呢。真是双喜临门,再没有比这更春风得意的了。
“我怎么听说那小姐不是县令亲生的呢,好像是路边认的义女。”
“说起来,这又是令一则佳话了。那年县令不慎在山里迷路,跌进了洞里,是这位姑娘所救。县令无以为报,便收她为义女,她如此心善,有这份造化也是应该的。”
人群中还有一顶小轿停在路边,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轿中贵妇人一双哭红的眼。
“那不是城东的寡妇吗,听说她和那位举人老爷还有段往事呢,好像那位举人未发达前是受她接济的,如今看来……”
旁边一人怒斥道:“你不要舌头了!今天可是县令小姐的好日子,你敢触这霉头。”
“快走快走。”
我混在人群中将来龙去脉听得差不多,也随着嫁娶的队伍一路而行。到了新宅,新妇以扇掩面,被人搀扶下轿。
那喜服上的纹路,似乎是我见过的。
至堂上,举人作却扇诗。新妇去扇,温柔垂眸,露出秾丽面容。芝兰玉树相对,娇娘合配才子。
众人赞:“天作之合。”
我也赞道:“合该是前世夫妻,又判的今世有缘。”
礼成第二日,县令府上传来举人去世的消息。
我赶到的时候,县令府上一片混乱,有人引我去了新妇那里。
新妇身上的喜服还未褪下,坐在举人的棺材旁,对我道:“多年不见姑娘了,姑娘风采依旧。”
“我听到府上……”
新妇打断我道:“我知道姑娘是画皮师的时候就该明白,你能为我画皮,自然也能为旁人画皮。”
我看向棺材中举人,啊不,樵夫的尸体,问起他的死因。
织女垂泪,招呼出屏风后的人,四破裙,鹅黄衣,螺髻上插着两支精巧的金钗。
是当年的小女孩。
“那天她本来是在自己房中的,可是府上繁忙,没人顾得上她。她饿极了,便自己去了膳房,却不想碰见了……”
我抬头看向那个穿着四破裙的小姑娘,她眼神淡淡的,不发一言。她长得很像当年的织女了,却更像樵夫。
樵夫是吓死的。
“人生万事皆前定。”织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