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莺的手臂忽然被小皇帝抓住。
他身体紧绷,陛下却极为放松,只问:“你怕什么?”
“臣……臣没怕。”
“没怕就好,我还等着听你说更多宫外之事呢。”
应莺手臂被拍了拍,还怔愣着,小皇帝便起身。却因为晕眩差点没站稳,一众内侍紧张地想上前搀扶,却被摆手拒绝。
陛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转身继续朝前去。只是姿态与步调都比之前从容许多,仿佛方才接受了什么现实。
应莺开口:“陛下您……”
“走吧,赶着回清思阁用早膳,快饿死了。”小皇帝语气平平,“你在路上继续说。”
应莺为难:“说什么啊陛下,您知道的,我一直待在府上也不爱同那些臭公子少爷们交际……”
“关于许相的所有事情,但凡你知道的,全说出来。”景年无情打断,回头对应莺招了招手,“站这么远做什么?”
应莺纠结半晌,重重叹气:“臣这两日听闻含德殿宫人换过一批……这不是害怕被他们听到臣议论许相,到最后连个全尸也不给臣留吗?”
景年耐着性子相劝:“许昀徽再混蛋,也有容许旁人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的度量。”
应莺将信将疑:“您怎么还给许相说话……”
景年眼神一瞟,对方立刻噤声。
不过他还是回头,下令让那些宫人退后了一些。
这才看向应莺道:“你之前说许昀徽被朝中一些人记恨,此事更详细些说与我听。”
应莺一愣,思索了片刻:“我也不了解朝政,平日里就爱打扮自己,这些弯弯绕绕真的很无趣嘛……”
景年忍无可忍打断:“再这样说话,不给你留全尸的便是我。”
“……”应莺清了清嗓子,“臣的确知晓得不多,也就知道许相几乎每日都待在政事堂,休沐日也不休息,在自家宅子里会见朝臣。”
“哦,擅权独专。”景年道。
应莺小心看了看景年的脸色,继续道:“还有,臣听父亲讲过,最近时不时便会冒出一些有关许相的传言。有说他贪污受贿的,也有说他利用人脉在地方上收钱卖官的……对了!
“有人说许相之所以裁撤许多官职,便是为了以后卖出去!”
“哦,贪赃枉法。”景年又道。
应莺说得起劲,倒豆子一般又说:“不过这些传言始终扩散不开,却也没有消失,不知道是何缘故。但流传的这些说法都不痛不痒,毫无证据,反而是说许相有不臣之心的传言总是会很快被扑灭,直到下一次重新冒出来。”
“哦,欺上瞒下。”景年语气淡然。
应莺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陛下……我方才没有说什么不臣之心。”
景年没理会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论,继续问:“还有呢?”
应莺眼珠子乱转,绞尽脑汁地想。
其实若他没听过父亲在家中的那些牢骚,对许相的了解会更少。
他如实道:“许相本人……年轻,貌美体端,尚未婚配,也无前妻妾室以及红颜知己等等一众关系。生在朔方,家宅在平康坊,平日里不爱去酒楼北里以及教坊司等等一众场所……就是这些。”
景年停下脚步。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久,好一会儿才回身,看向应莺。
“你要给他说媒呢?扯这些。”他冷冷道,“还是你想过去伺候他?”
应莺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摆手,眼神却不自觉往后看。
正是后面羽林军的方向,今日正好又是中郎将当值。
景年顺着看过去,又是一阵头痛。
他叹了声气:“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应莺可怜兮兮地想了想:“嗯……前些日子,许相赶着上朝,却在宫外人仰马翻,这算不算有用的?”
景年一顿,眼神顿时认真许多。
“算。”
*
夜色降临。
城东平康坊离皇城不远,住的大都是朝中重臣。平日里这些人无论政见是否不合,彼此是否看得顺眼,到头来还是得彼此相邻。
高门大户之间,一处最不显眼的宅子挂着“许宅”的牌匾。
正门紧闭,不见有小厮或仆从管家看守。里面更是静得出奇,也无甚光亮,若不是望进去时没瞧见缺瓦少梁的,只会以为里面已经荒废,无人居住。
内宅深处的院落中,一大片青墨色竹林肆意生长。勉强能看出有人搭理的痕迹,将将圈在了一个范围内,不使其蔓延到院外。
青墨色的覆盖下,勉强透出三四间普通屋舍,廊上灯笼寥寥,屋内烛火黯淡。
“今日早朝闹过一场后御史台并无动静,赵覆远下午来找过您,不过按您一律不见的吩咐,打发走了。”
曲砚禀报完,看着地面的影子。
坐在席上的人正垂眸看着案几上的书,一点没动。
曲砚便接着说:“陛下散了朝直接回到清思阁,在楼上看书直至暮色降临,仿佛废寝忘食一般。”
这句话说完,影子有了动作。
男人一身暗青色衣衫,仿若道袍,眉眼间却显露出被世俗打扰的疲倦感。宰相病重的传言在京中疯传,然而本人丝毫不见病容。
许昀徽抬头,问道:“除此之外呢?”
曲砚心领神会这句话问的是谁,立刻答道:“并无异常,只是召应舍人上楼相伴,又命叶青师徒之外的宫人都在楼下候着。”
屋外寒风拂过,竹林沙沙作响。
许昀徽拿起案上已经凉透的茶,润了润嗓子。
曲砚见势道:“说起来,散朝之后陛下也与应舍人密切相谈过,提及了您。”
“说我什么?”
“宫人只听清一件事,日月颠倒之论。”
曲砚回话的语气和神态都一板一眼,可内心还是有些忐忑。改元以来,陛下头一回知晓宫外舆论,不知会发生何事。
却突然听见主子轻笑一声:“那应该是气极了。”
曲砚谨慎地没接话,但免不了担忧。
许昀徽放下了手中的杂书。
不过偷闲半日,政事堂与其他官署的人来了许多趟,关心与试探的都有。然而最该闹着找他的景年,始终按兵不动。
他之前还疑惑,却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日月颠倒之论他自然听过,但从未放在心上,也随人编排。可在景年看来,兴许便是他确凿的罪证了。
想来景年一定连骂他的心气都没有了,不过虽然蔫巴下来,却也憋着什么主意。
许昀徽瞧了一眼流露出些许忧虑的属下,笑问:“你还记得在玉真观时,十二皇子欺负陛下,往他屋子里放了一条蛇的事情吗?”
曲砚点头:“属下还记得,过了两日,十二皇子的衣物鞋袜全被老鼠咬破了。”
他又问:“依你看,陛下性情如何?”
曲砚斟酌片刻才答:“虽平日里忍气吞声,但被惹怒之后定会报复。”
“不是。”许昀徽却否认,“被蛇咬了一口,手肿半月,却只是让对方损失一些衣物,陛下这是过分仁慈了。”
许昀徽说罢,将书合上,露出封面的《玉匣记》三字。
“仁慈才好,景家斗了几代人,最后只留下来这么一个仁义难断之君,难道不好吗?”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让人听不出是真实所想还是讽刺。
曲砚附和:“自然好。”
“你只会跟着我说。”许昀徽兴致阑珊,换了个话题,“照着玉匣记上的吉日,称病一事还需十日才能有结果。依你说,还需要几日?”
曲砚自然是不知道的。
但他跟在主子身边这些年,早已了解一个习惯,凡是《玉匣记》上写的,主子查阅之后总要反着来。
所以他答道:“您称病这半日,往常对您恨之入骨的那几位迟迟没动静,想来在密谋大事。所以属下猜测,不出五六日便会有结果,您引的蛇一定会出洞。”
许昀徽不置可否。
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瞬间灌进室内,将案上的书页都吹得连连翻动。
“那些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可不算什么藏在洞中的蛇,不过是休息几日,顺手解决罢了。”
曲砚称是。
这几日主子夜夜入宫陪伴圣驾,难得合眼,白日里又少有喘息的时间,身体已是极度劳累。正好趁着这难得的清静空闲,好好休息一番。
许昀徽望着窗外晃动的竹林,仿佛漫不经心。
“宫内确是有一条蛇需要引出来,就在这几日了,且看陛下能否应对。”
曲砚问:“既然主子担心陛下不能应对,为何不提前给陛下透露?”
许昀徽笑了笑:“我担心吗?”
曲砚:“……是属下妄自揣测了,主子恕罪。”
“没怪你。”许昀徽回身,“我对自己的眼光向来不怀疑,当初在众多皇子中选了陛下,自然有所考量。”
一片掉落的竹叶被风送了进来,刚好落在许昀徽肩头。他抬手摘下,在指尖捻动把玩着。
“只是希望我挑灯写下的那些批注,别被陛下付之一炬,”说着语气故作可惜,“不然多伤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