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领,做个交易如何?”
“内卫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何不弃暗投明,早日归附?”
元珂缓缓抬眸,“日后太女继位,我保证朝中必有阁领一席之地。”
“啧。”刀鞘上的鎏金纹路泛着冷芒,锐利的视线刮过元珂的脸,“市舶使这是要陷我于不义呀。”
“内卫府的确不是个好去处。”凃奂挑眉,语气轻慢,“文人墨客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古往今来,背主求荣之人都是什么下场?不忠不义,遗臭万年。可见,一仆不侍二主才是正理。”
“再者,太女能不能活到继位那天,还得看我们内卫的刀,够不够快!”
“你!”元珂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最好祈祷日后别落到我的手上!”
“哼,果然是狼子野心。”凃奂冷嗤一声,“本卫来广州一月有余,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查你市舶司?”
元珂心里猛地一咯噔,“为何?”
“京里来了旨意。”凃奂不慌不忙,“太女禁足东宫闭门思过,元欣请罪离京外放端州,圣上令我等将你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依律论处。”
元珂听罢神色稍霁,心里霎时松了口气。禁足东宫……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别高兴得太早,因你之事,太女名声大损,若不及时补救,时日一久,朝臣心中定有微词。”
凃奂提醒她:“当朝太女、国之储君——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徇私枉法、欺上瞒下!若非有心之人蓄意攀咬,借题发挥,何至于如此昏聩?”
“污蔑储君,意图动摇国本,论罪,当诛!”
明黄绢帛展开的刹那,元珂踉跄后退,脸上的庆幸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她这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陷阱跳进了另一个死局。
元珂脸色煞白,“我是冤枉的!”她声嘶力竭,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是她们!是她们陷害我!”
“狡辩!既是受人蒙骗,为何先前不直言?!”
“我……”元珂一噎,随即心一横,将所有事情都抖露出来——“西郊寺藏的都是她们贿赂我的金银珠宝,我分文未取!港口失火是个意外,陶欢任上缺了亏空,她们利用火情浑水摸鱼,用商货填补漏洞,此事确与我无关!”
“桩桩件件都是她们精心策划,就是为了栽赃陷害我,然后借此除掉太女!她们都是钟离氏的走狗,用心不纯,陛下万不能被奸人所蒙骗!”
“圣心难测。”凃奂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去年宫中新封的容君便出自钟离氏么?现下圣上与钟离氏关系好转,这档口可容不得你污蔑造次!”
“一国储君阖该冰清玉洁,不容任何污蔑诋毁。”
元珂迟钝地望向凃奂手里的青瓷小瓶,瓷瓶静静地立在案上,釉色温润如玉,却透着森冷死气。
“为着元氏着想,我想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元珂瞳孔骤然紧缩,她猛地站起身,金丝楠木的案几被她一把掀翻在地,发出轰然巨响。案上笔墨纸砚四散飞溅,咔嚓一声,那青瓷小瓶摔得粉碎,几枚赤红药丸滚了几滚,最终停在凃奂乌黑的官靴旁。
“我乃朝廷命官、皇亲国戚!你一个小小内卫,有什么权利处置我?!”元珂双目赤红,发髻散乱,状若疯魔:“分明是你假传圣旨!我要请见皇上!”
凃奂冷冷地盯着她:“体面些罢,你自行了断,不要闹得那么难堪。”
凃奂捡起脚边的药丸,强硬地塞进她汗湿的掌心:“事已至此,总得有人担起责任,不是你,就是整个元氏。你自己掂量吧。”
檐角铁马在狂风中叮当作响,声音尖锐而急促,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清晰。
元珂如坠冰窟,死死攥着那颗药丸,指甲几乎嵌入皮肉,凝固的伤口裂开,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顺着指缝蜿蜒滴落。
元珂颤着手,指尖的剧痛远不及心中万一。
母亲为攀附东宫,硬是将她塞进这吃人的官场。如今大祸临头,那些教她争权夺势的手段,竟没一样能救她的命。
元珂颓废地瘫坐在官椅上,心如死灰,就着血和泪,她将药丸吞入口中。
“娘……”她喉头滚动,声音细若蚊呐,“你可害苦孩儿了……”
凃奂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堂前门口,整整齐齐立着两排玄甲内卫,刀锋映着幽幽寒光。
天光晦暗,乌云如墨,沉沉地压在屋脊之上,仿佛随时会倾塌下来,将人无情碾碎。
……
* 兖州 金乡县
孟冬,霜色初凝,天光澄澈。
麦茬间零星缀着薄霜,三阳村通往金乡县的官道上,一驾系着红绸的驴车正慢悠悠地赶路。
车架上的竹筐里关着一对大雁,雁脖子上分别挂着一只合欢铃,铃铛叮咚作响,在清冽的晨风中传得老远。只是不停扑棱着翅膀的大雁破坏了这一美感。
旭日东升,村落顶上腾起袅袅炊烟,笔直地升向高空,又被风轻轻扯散,化作几缕游丝,融进淡蓝的天幕里。
驴车转过一道弯,惊起路边草丛里几只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中,竹筐里的大雁突然引颈长鸣,惊得拉车的青驴打了个响鼻。车架随之一晃,险些碰倒了贴着“囍”字的酒坛。
“你这畜生,当心点哟。”王婆子笑骂一声,甩了个空鞭花。
天上一排整齐的雁阵,正略过金乡南飞。“瞧瞧,这是吉兆啊。”王婆子声音高亢,“青丫头,婶子保准你心想事成。”
“谢婶子吉言。”柳青换了件绛色长袍,粉色添妆,衬得她苍白的脸都透出几分血色,连常年不见天日的脖颈都染了一层红晕。
罕见地,柳青的心跳个不停,她伸手捂住心口,怦咚怦咚,强有力的心跳震得掌心发麻,似是要冲破胸膛。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里面包着一对粗糙的五色丝编织手环。
丝线绞得歪歪扭扭,接头处还打着笨拙的结,和雁脖子上那对精巧的手环一比,简直……丢人现眼。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这对歪斜的手环,要是傅云璞胆敢嫌弃,她就——
柳青囫囵把帕子塞回怀里,耳垂烫得通红。她自有千百种法子折腾他!
不过,一想到傅云璞那双修长的手戴上这丑东西……很微妙地,她的心情陡然雀跃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带着迎面的冷风也泛着一丝清甜。
……
傅宅,四进院,东厢房,书房。
傅云璞安静地翻阅着账簿,指尖在算珠上轻轻拨动,发出细微的“嗒嗒”声。砚台边卧着的狸奴抖了抖耳朵,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日光透过直棂窗的素纱斜斜地洒进来,紫檀翘头案下的擗板地衣晒出淡淡的松香,木纹间沉积的炭屑泛着细碎的银光。
光栅落在傅云璞削瘦修长的手上,斑驳的光影随着笔锋微微颤动,像极了某人总爱在他案前捣乱的模样。
他眉头微蹙,羊毫顿在藤纸上许久,墨迹染开些许,他却浑然未觉。
这笔本该落在“十一月初六”账目上的数字,却鬼使神差地写成了“柳”字的起笔。
这一章算是废了。
“公子?”
傅安的声音让傅云璞猛然回神,他垂眸看着纸上洇开的墨迹,耳畔又不合时宜地响起那人严肃又轻佻的话音,“公子毁了我的画,可得补偿我。”
狸奴弓着腰打了个哈欠,竖起尾巴,朝着院门方向“喵”了一声。
他又走神了……傅云璞面露羞赧,这次分明是她毁了他的账簿……随手将藤纸揉成一团,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纸面。
“何事?”他强作镇定地开口,却见傅安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表小姐在门外,说有话要跟您说。”
“请她进来吧。”傅云璞轻叹一声。案头的狸奴似有所觉,轻盈地跳下书案,毛茸茸的尾巴扫过他的袍角,
门外,姜琝攥紧了拳,她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开,或许就再也回不去从前。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迈过那道槛。
阳光从她身后斜斜地照进来,在明间青砖地板上投下一道纤细的阴影。
那影子越过界隔明次间的青石门槛,恰好停在次间那座六曲四时花鸟屏风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两人隔在了光与暗的两端。
松脂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乌皮靴顿在屏风前,靴筒边缘沾满风尘。
“表弟。”姜琝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要稳,只是尾音还是忍不住轻轻发颤。阳光照在她的侧脸,将睫毛的阴影投在眼底,掩去了那一闪而过的水光。
“表姐。”傅云璞立时起身,绕过六曲屏风进到明间,乌履在地衣上碾出一道浅痕。
“表姐一路辛苦,快请坐。傅安,上茶。”
主厅,隔着八仙桌,姜琝与傅云璞一左一右坐下。
八仙桌后的紫檀高几静静伫立,鎏金银瓶中的梅枝斜逸而出,三五个朱砂色的花苞微绽。
一缕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恰好落在最顶端的花苞上,将薄如蝉翼的花瓣照得近乎透明。
高几三弯腿上的螺钿嵌片闪着幽光,与银瓶上錾刻的缠枝纹相互辉映。错金博山炉吐着缕缕青烟,掠过梅枝时惊落了一瓣半开的花苞。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没能陪着大家……”姜琝面含愧色,眼露关切,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
“云璞,你还好么?”
傅云璞脸色微变,声音比往日低沉:“不打紧,都过去了。”
话音未落,屏风后突然窜出一道雪白的身影。狸奴轻盈地跃上傅云璞的膝头,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尖耳微微抖动,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莹润的光。
傅云璞抚上狸奴的后颈,指尖陷入柔软的皮毛,像是在汲取某种无声的慰藉。
傅安适时上前,将新沏的蒙顶茶轻放在桌上。茶盏是上好的影青瓷,釉色如雨过天青,盏底一圈缠枝莲纹若隐若现。茶汤澄碧,热气氤氲,内室弥漫着清冽的茶香。
傅安躬身退至云璞身侧,恰好挡住窗外的日光,在他周身投下一片阴影。
傅云璞半边脸隐在暗处,神色晦暗难辨。膝上的狸奴团成团,尾巴尖儿懒洋洋地卷住前爪,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打起盹来,小肚囊起起伏伏,喉间溢出低低的呼噜声,衬得屋内愈发静谧。
云璞端起茶盏,青瓷盖碗在指尖轻轻转动,茶盖与碗沿相碰,发出珠玉般的清响。
不等姜琝再开口,云璞便含笑截过话头,“爹先前还跟我念叨呢,表姐为家里四处奔波,劳苦功高,险些误了婚姻大事。”
傅云璞声音温润如常:“表姐,你可得抓点紧啊。否则我们这些做弟弟的怎么好越到你前头去?”
指尖猛地收紧,上好的云锦料子攥出深深的褶皱。姜琝定定地望着他,“云璞……我,我……”
她怎会听不懂他言外之意,可对她来说,他从来都不只是弟弟。
姜琝嗫嚅着,好几次她都想把话挑明,那些在心底发酵多年的情愫几乎要冲破喉咙,却在撞上傅云璞清透目光的刹那,化作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姜琝垂下眼,藏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最终,她泄气地低下头。
那双眼眸太干净,干净得让她那些龌龊心思无所遁形,更衬得她肮脏不堪。饶是再多的话,她也说不口了。
青瓷茶盏在她手中轻颤,水纹晃动,映出自己扭曲又狼狈的倒影。舒卷的茶叶打着旋儿沉入盏底,一如她不敢诉诸于口的辗转千回的话,注定无疾而终。
“随缘吧,这种事终究强求不得。”姜琝安慰自己也警告自己,可言语中透露的落寞却做不得假。
傅云璞抿了口茶,“表姐,我要跟你分享一个好消息。”
放下茶盏,大掌抚上怀中贪睡的狸奴,指尖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这小家伙比起某个缠人精也不遑多让,时时刻刻赖着他,常常搅扰得他心绪不宁。
“我要成婚了。”傅云璞眉眼间漾开笑意,连声音都柔和了不少,“她是我自己选中的妻房。不出意外的话,年底就会完婚。”
姜琝指尖一颤,茶盏险些脱手。她勉强稳住心神,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唯有这样,才能抑制住胸腔里那股翻涌的酸涩。
“……恭喜。”
姜琝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强迫自己抬起脸,嘴角扯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