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莲生提着灯笼,从刑房带走了一个丫鬟。
流仙楼的刑房设在地下,犯了错的伶人或者仆从都要去那里受罚。对待伶人不好动粗手段,怕毁了他们的一身皮肉,但对待仆人就简单多了,用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
这丫鬟原是跟在一个名叫新月的二等伶人的身边,新月与其他伶人争斗,赔了自己的丫鬟进去,深感脸上无光,因为平日常与韩莲生说笑,又见他与罗织交好,便求到了韩莲生这里,希望他能从刑房把自己的丫鬟捞出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韩莲生随口和罗织说了,罗织一听就写了批条给他,所以他轻轻松松,一点波折都没有,就把人顺利地从刑房带了出来。
他没有把人直接还给新月,而是先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那丫鬟被抽了二十鞭,身上痛的狠了,忍不住哭哭啼啼,韩莲生进了门把灯笼灭掉,把蜡烛点起来,从床边的匣子里挑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这是些金疮药,你拿去抹在伤口上,虽然效果算不上立竿见影,但抹完这一瓶应该就能结痂了。”
那丫鬟畏畏缩缩地不敢动手,在流仙楼,只有二等以上的伶人才有资格请医延药,其他人顶多是请楼里会些医术的婆子来看。像韩莲生手里这样精贵的东西她没见过,也不敢要。
韩莲生把小瓷瓶丢到桌子上,这玩意儿有个大圆肚,骨碌碌的一滚,眼看就要摔到地上,那丫鬟赶紧伸手捞住了,然后就听见对面那人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你护住了我的东西,这就赏给你了。”
丫鬟惊讶又畏缩地抬起头来,韩莲生容貌俊俏,笑容温和,半点轻慢都没有,看的她不由生出了感激之情。
主子赏赐的东西自然是可以拿的,新月虽然捞她出来,但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面子大过为了她的性命,因为丢了脸面,她回去说不定要再受一次罚。丫鬟想到这儿心中一酸,立刻跪在地上给韩莲生磕头:“多谢韩先生救了奴婢,若非韩先生,采莲还不知道要在刑房待多久才能出去。”
韩莲生笑容不变,他语气柔和,仿佛自己只是帮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忙:“快起来吧,不是我托大,这事确实只是顺手为之,咱们虽然身份不同,但都在楼里讨生活,能帮一把还能说不吗,况且我也知道,你是代你主子受过。”
这话说的采莲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伶人们之间斗法争先,最容易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跟在身边的丫鬟小厮,而上头的主子并不会因为底下人跟着自己倒霉就有什么愧疚之情。所以她又给韩莲生磕了个头,满怀感激地说道:“这对韩先生是举手之劳,但对奴婢确实是救命之恩,奴婢身份微贱,难以报韩先生大恩,日后韩先生有需要奴婢的地方,奴婢一定竭心尽力。”
韩莲生嘴角翘了翘,他笑眯眯地站起来,俯下身亲手把采莲扶直了:“你的心意我领了,若是有难处我还能不说话吗?你把我想的也太好了,我哪是那种不好意思开口的人。”
采莲被韩莲生说的笑了起来,她大着胆子看了韩莲生一眼,对面的男人生了一双桃花眼,看谁都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她不由地心里一动,对着韩莲生多了一分羞涩之情。
她心神动荡,并没注意到韩莲生的笑容从刚开始就从未变过,只低了头娇怯怯地说道:“您要是不嫌弃,奴婢也可以帮您做些鞋袜衣裳,虽然奴婢手艺不是顶好,但做出来的东西也勉强能穿的出去。”
韩莲生这回应了下来:“这真是麻烦你了,正好我常穿的一套衣服边角都磨破了,准备托绣房再给我做一套呢。”
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了起来:“绣房那儿的人是真不行,要的银子多不说,我想要衣服上绣个蜻蜓戏荷,她们还抢白了我一顿,说这莲花难绣,非得加上一倍的银子。”
采莲一听就有了精神,她因为名字里带个莲字,最是擅绣莲花,又想起彼此名字十分关联,不由脸红了起来,一口这活计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不难,韩先生哪里用得着烦恼,奴婢替您做了就是,一个月就能给您送过来。”
韩莲生对她的态度更好了一些,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匹月白色的素缎递了过去:“这是长公主殿下赏给我的,因为料子好,一直没舍得做了衣裳,你既然说会做,那便把它拿去了吧,若是有剩下的布料,就给你当手艺钱,你自己拿着做点什么吧。”
采莲一惊,这素缎摸上去又柔又软,光彩非常,说不定是宫造,流仙楼里上等伶人不缺这些,总有贵人会打赏他们,但自己不过是个二等伶人的丫鬟,这东西就少见的很了,更别提还能留下一部分。
她立刻应了下来,回去偷摸着赶工熬夜,果然过了一个月便做了出来,韩莲生对她的手艺很是满意,特地补给了她一对珍珠,因此采莲对韩莲生越发上心,经常做些小东西给他,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熟悉亲近了不少。
采莲年纪尚轻,在流仙楼待的时间却不短,见韩莲生似乎对自己有两分好感,又是罗织面前的红人,便想和他多几分关系。她暗暗打听,晓得韩莲生是端午的生辰,便提前准备了起来,等过节那一天晚上,她提着十几个肉粽和一双云锦面鞋子,直接走进了韩莲生的房门。
韩莲生正自己待着,见到采莲略笑了一笑:“你怎么来了,还拿这么多粽子,楼里也散东西呢,我中午的时候就吃了两个了。”
他的笑容虽然好看,但略略带着一些惆怅,采莲自幼侍奉主子,察言观色的水平还算不错。她见韩莲生脸色不好,立刻想安慰一下,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己不是也被他送过炭吗?
“韩先生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奴婢瞧你脸色都憔悴了,”采莲坐了下来,柔声细语地说道,“可是遇到了难事?”
韩莲生冲着她一笑,他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决,又像是在下定决心:“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有一些疑问,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知道该问谁。”
他语气里透着一丝忧伤,听得采莲心都紧了,韩莲生一向是风流爱玩乐的主儿,现在这样必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她往前凑了凑,脸上带上了关切的神色:“韩先生不如同我说说,万一能帮上什么忙呢?”
韩莲生定定地看了采莲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她可靠不可靠一样,但最后他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这事我没告诉过别人,你可不要说出去……咱们楼里可有个叫梅生的丫鬟?”
采莲脸色顿时变了变,梅生这个人确实是有的,可她早就不知道哪去了。她身上有点发冷,她和梅生小时候住在一间屋子,关系算得上亲密,可后来分了主子,事情也多了起来,早就生分了许多,直到有一天,梅生悄悄摸到她的屋子,往她的手里塞了个装了双绣鞋的包袱,她这才知道什么叫烫手的山芋。
她勉强对着韩梅生笑了笑,神色也不像刚才那样热络:“好像听过,韩先生问这个做什么呢?”
韩莲生神色忧戚,好像没注意到采莲的变化:“不瞒你说,我有个妹妹,失散多年,便是叫这个名字,因为她是冬日生的,所以就叫梅生。”
采莲心里一沉,她恍惚记得自己认识的那个丫鬟好像就是冬日里的生日。
“虽是同名,但韩先生也知道,做了奴婢的人没几个是能留住本名的,”采莲暗暗吸了一口气,脸上却还带着关切,“况且那个梅生我记得是出楼了,她服侍的姑娘被贵人赎了身,带着她一起走了,若真是韩先生妹妹,现在定是在富贵窝里呢。”
韩莲生听了这话,似乎是欣慰了一些,他对着采莲叹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妹妹,不过就算不是,听那丫鬟有个好归宿,我也心安好些。”
他说着,眼圈竟红了,采莲递了个帕子上去,韩莲生接过来擦了,对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让你见笑了,只是一想起我妹妹,唉,我心里实在不好受。”
“我家本是商户人家,虽然不是大富,但也算得上衣食无忧,家里人口少,关系也和睦,在我们那里也算是好人家,”韩莲生缓了缓,对着采莲说道,“不成想我父亲结识了些无赖之人,引得他吃喝玩乐,还染上了赌瘾,家里那点产业不出两年就败了个干净,但他不思悔改,竟还一心想着在赌盘上把本钱赢回来。”
“我母亲为着这事忧思过度,一病不起,她没了以后,父亲越发不关心我们兄妹,我那时年纪小,只想着长大了带妹妹离他远远的,没想到只几年他便输的一无所有,家里锅都揭不开,于是他为了换得赌资,竟把我妹妹卖了换银子。我妹妹的卖命钱没用多少时间,他又输了一大笔,这下连我也不算他的孩子了,他拉着我送到了人牙子那里,把我换了二十两银子,高高兴兴地又去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