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回村之后唯一的大事就是过年了。

过年对每个国人来说都是一年里的头等大事，远在万里之外也要赶回家一家团圆，欢欢喜喜，高高兴兴过大年，一家团圆，阖家幸福，欢乐祥和。

但高廉对于年节的感受并不深刻，十八岁之前的快乐被大脑自我屏蔽来挽救身心，而十八岁之后，每年春节都是煎熬。再随着年纪越大越淡，情绪越来越淡，过年，就从一个动词变成了名词。每当此时，唯一想做、也付诸行动的只有一件事，躺着，躺到地老天荒，至死不渝。

然而今年的春节，完全不一样。高廉不能很好地形容，但就是不一样。其实事情没变，过程没变，周围的人和事没变，那么什么变了？高廉不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再次看见了红彤彤的对联，黄澄澄的金桔，斑驳大门被刷洗干净，屋角檐下灯笼高悬，然后就是孩子们如花般的笑颜，明媚胜过冬日暖阳。

今年难得好天气，过年这几天都阳光正好，暖和和的，一点没有记忆里阴冷昏暗，湿寒入骨的感觉。高廉抱着橘座横在自家后院的躺椅上，眯眼望天，悠然自得。

橘座被带回家之后，生命力顽强，不过半天就适合了新的环境，开始虎步巡视。奈何家有“恶犬”，战不能胜之，不过一个晚上已经跟大黄打了无数架了，就算卢爸爸心眼子偏到天边，也不能让大黄屈服。

猫狗相争，四叔家小表弟年纪小，和大黄玩惯了，也帮着大黄一起闹，家里猫飞狗跳，不得安宁，不过一夜，卢奶奶忍无可忍，勒令卢兴伟把橘座送到隔壁交给高廉。高家虽然也有只奶牛，但这是只老猫，性格稳重安静，跟橘座点墨相安无事，可以和平共处。

就如此刻，橘座被抱在高廉怀里，而奶牛趴在高廉脚边，一人三猫，陶醉于暖意融融中，听着静谧无声的村庄远处隐隐的鸡叫声，忙中偷闲，是高廉许久再未曾感受的惬意，让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时，门嘎吱一声响起，将高廉从瞌睡中惊醒，卢兴伟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近，最终停在脑后。

卢兴伟伸出双手从脑后捧着高廉的下巴，两个眼睛对视，“舒服不？”

高廉下巴高高昂起，“当然，冬天晒个太阳打个盹还不舒服，那什么叫舒服？”

卢兴伟用手摩挲着高廉的下巴，脑袋下压靠近高廉的额头，似笑非笑的脸在高廉眼里放大，放大，最后只剩下那双漆黑炯亮专注的眸子，倒映着一双小小的高廉。

卢兴伟贴上高廉的鼻子，鼻尖蹭上鼻尖，摩挲蹭动，“你舒服了，我就忙死了。去年你说今年会好点，人少点，少个屁呀，怎么年年都那么多人过来说些有的没的。”

磨蹭了几下，他嫌不过瘾，放开高廉的下巴，把高廉拉起来自己坐到躲椅上，才把高廉勒在身上，继续抱怨，“他们怎么就盯着我一个人，爸跟小叔都在啊，专找我干什么。”

高廉盯了他一眼，回以同款似笑非笑，“你以为就没人找你爸。”

卢兴伟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有人找，你这两天都没去过我家。”他埋怨高廉，“没良心的，这两天就知道在家里躺清闲，也不管我死活，你好歹救救我。”

高廉回答他前一个问题，忽视后面的怨言，“依你爸的性子，要不是抽不出空来，橘座现在还能在我怀里？”

呃，这点卢兴伟倒是挺赞同的，如果可能，橘座估计一天二十四小时在他爸怀里，脚不沾泥，“你还说我宠它，你看看我爸，跟他比我就是个严父了。”

高廉嗤笑，“是啊，严父，橘座一个眼神就秒怂的严父。”

两人正喁喁细语，后门被推开，他们同时回头，看见姑姑探出脑袋，“大伟，有人找，你过来下。”

卢兴伟脑袋转回来翻了朝天眼，再也掩藏不住不耐烦，“姑，谁呀，有什么事啊，这一天到晚的?天有人找。”

高廉捏了捏了卢兴伟的肩膀，笑着对姑姑说，“姑，你跟那个人说，我跟大伟有事要做，暂时没空，有什么要紧事让他直接告诉你吧，没什么要紧的就另挑个时间过来吧。”

姑姑心里有些不乐意，但她也不好意思反驳高廉，想了想，缩回头去了自家院子。

卢兴伟把脑袋挤进高廉胸腹间，左右蹭了蹭，很是高兴，“还是你心疼我，姑也真是的，谁来找就叫我，我都快烦死了。”

高廉劝了他一句，“二姑不也是想帮帮你吗，你以为你现在在庄子里的名声很好。”

卢兴伟不怕开水烫，“怕什么，过两年不就好了。再说，你名声不也不好，正好跟我凑一锅，这就叫做般配。”

高廉嘻嘻笑了起来，不再劝他，他抬头望天，是啊，现在已经很好了，过两年会更好。

这日子真是前所未有的舒坦啊。

两人在冬日午后的庭院里，就着温暖的阳光，拥抱，打盹，闲聊，休憩，做着热恋期的情侣们都在做的事情，爱意涌动，氛围旖旎，偶尔撇见的两家大人们脸红心赤，不好意思再打扰，也管住了小孩子们，让两人难得的独处了一下午，情与意合，灵魂相契。

独处的时光终结于卢爸爸的登门，他终于摆脱了庄上各房亲戚，抽出时间来疼爱孙女了。为此，不惜亲身登门，彻底放下所剩无几的面子，算是接受了高廉。

而对于小两口谈情说爱的过程中突然冒出了老父亲，卢兴伟的脸拉得老长，奈何卢爸爸眼里只有橘座这个亲孙女，儿子是什么，不知道，滚开滚开，不要妨碍我跟橘座亲亲。

卢兴伟眼珠子快瞪出来，但是卢爸爸就是能视而不见，除了认输卢兴伟还能怎么办。高廉在一旁围观这一对相生相克，天克彼此的父子俩，心里的阴霾全散了，不剩一点，朗朗晴空，万里无垠。

卢爸爸把橘座抱回家后，不仅猫狗又过了一回招，两父子还斗了一回法，卢爸爸宝刀未老，再振雄风，这次压过了儿子数头，抱得孙女回房同睡，气得儿子直呕气，都不愿再待在家里，扭头去了高廉房里，晚上没了闺女，那就要抱着老婆睡觉，坚决不能孤枕而眠。

姑姑有心想说两句，但卢爸爸这个顽固分子都同意了两人的事，她这个姑姑这时候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好，就将话忍了下去。只在晚上睡觉前跟丈夫嘀咕，“大伟今天晚上去高家睡，明天就是三十，三十在别人家不太好吧。”

姑父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好，两家前门对后门，你还让他俩分开睡啊，有必要么。”

姑姑还是有点意见，“这不大年三十么，哪家三十不是待在自家的，能待别人家里。”

谁知姑父听了这话却不乐意了，“你要这么说，那我可有意见了啊，照你这么说，这可也不是我家，正宗的，这是我岳母家，那我三十还不能留这儿了，现在我得回家去，你这不扯蛋么。”

呃，这话姑姑反驳不了，毕竟按常理，这儿确实不是她俩的家，只能算她娘家，她有些抱歉戳了丈夫肺管子，却又强词，“那怎么一样，他俩还没结婚呢。”

姑父又怼了她一句，“要不是他俩不乐意，这个年他俩就办酒了，怎么不是一家人了。话说，你对高廉是不是有意见啊，我怎么就觉得你看不得他俩一块儿呢。”

姑姑就更不好意思了，不知道该怎么说，吱吱唔唔，“也不是，就是，这个，怎么说呢，那个，”

姑父看她这样欲言又止，被唬了一跳，“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高廉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趁他俩还没结婚，要是高廉有什么不好，还有机会。”

“啊，不是，不是，我就是，”姑姑慌忙摆手，怕引起误会，最后还是咬牙说出了口，“我就是看他俩在一起就觉得臊得慌，总觉得难为情。”

姑父无语地看着她，嗨，这叫什么事，那两小年轻，正恋奸情热，举手投足都是戏，眉来眼去的，别说是姑姑了，就是他，看着都觉得狗粮满满，也难为妻子了，“唉，你以后少看点他俩吧，后面大伟有人管了，还有三弟弟妹，你啊，就多看点咱家这两个，多看他们，别看大伟。”

姑姑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头，大伟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有高廉，上面还有四位长辈，确实不需要她再多操心了，然而又觉得伤感，看顾卢兴伟的昨日还仿佛就在眼前，不过瞬息，已如黄花。

姑父拍拍姑姑的背，孩子大了，总会离开父母，就像他家这两小的，长大了，总要离开的。

姑姑姑父的伤感卢兴伟并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估计他也不以为意，长辈们有长辈们的行事，但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可以不理解，但不能干涉，各自安好才是长处之道，反正他肯定不会因为姑姑的意见就跟高廉分居的，在历经千难万难终于抢回高廉后，谁也不能阻止他抱着高廉。

当然，如果姑姑的顾虑传到高廉耳朵里，高廉会理解，但同样，他不会苛同，原因只有一个，卢家总要习惯他的存在的，那不如从一开始就摆出架势，表明态度，何必先恭后倨，费两番事。他就是他，他不可能是卢兴伟的附庸。

年三十早上，天气仍然晴朗，阳光万里，丝丝金线透过窗帘的缝隙射入屋里，将地面镀上一层金光，明亮而又耀眼，映得房间里一片清亮。各色事物静立，却好像在阳光里动了起来，像一帧动起来的画，二维与三维在此刻交汇，打破了现实与想像的边界，宛如置身梦境。

高廉睁眼便是这般好景色，明明从小看到大的东西，却突然有了鲜明的轮廓，厚实的色彩，生动入神。胸前是卢兴伟强壮的手臂，背后是卢兴伟厚实的胸膛，肌肤触感美好，光滑而赤裸，高廉突然生了好奇心，惊讶于从前无数次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醒来，却从未注意到从这个角度望去，光线射入的明暗能构成这样一幅画卷，引人入胜。

卢兴伟就是在这时醒来的，他还未完全摆脱睡意，却下意识地抽紧手臂，将自己更紧地贴上高廉的后背，含含混混地问，“几点了？”

高廉往后脑袋靠上他的下巴，“不知道呢，你放开我，我去拿手机。”

卢兴伟却下意识反驳，“不放。”

高廉好笑，“你不放，我怎么看时间。”

卢兴伟还沉在睡意中，“不看时间，再睡会儿。”他这段时间太过忙碌，身心俱疲，难得在高廉的床上睡了一个安稳觉，本能地不愿就这样轻易醒来。

高廉也不想就这么起来，他放弃去拿手机的想法，转而继续观察地上阳光照射带来的明暗变化，揣摩着光线浓淡，等着卢兴伟彻底清醒或是再度入睡。

终结这一切的，是卢兴伟的电话铃声，太后她老人家的专属声音在昏沉的卢兴伟耳边炸响，轰没了他最后一次睡意，他条件反射松开高廉，翻身够来了手机，刚接通放开耳边，电话里大声咆哮就出来了，“现在几点了，你还没起床？大年三十忙成这样，你不下来帮把手，就让你岳母一个人忙？”

原来在过年前，两家妈妈就商量好了，今年三十高家年夜饭中午开，卢家年夜饭晚上开，卢兴伟跟高廉正好中午去高家，晚上去卢家，不偏不倚，一家一次，谁都不亏。

农村旧俗，年夜饭一般都要十个盘子八个碗，虽然高家人少，却也是个大工程，就凭高妈妈一人，还是非常吃力的，更何况今天中午这顿饭卢兴伟也要在他家吃，就更不能怠慢了，因此老两口一大早天麻麻亮就起床忙活了。

年纪大了，卢爷爷早上睡得少，早上发现隔壁高家两口子都起床开始忙活了，还在疑惑发生了什么，想了半天没想明白，随口就去问老伴，“隔壁高家，早上六点就起床忙活了，这是在干什么？”

卢奶奶跟秦妈妈对视一眼，瞬间明了，卢奶奶开口，“大伟呢？”

秦妈妈没好气，“这个臭小子，昨晚在小廉那儿睡的，早上到现在没见着人，应该还在睡，我这就去打电话。”这才有了这通电话。

秦妈妈的咆哮完全淹没了卢兴伟的睡意，也难得的让高廉羞愧起来。年夜饭高妈妈一个人太吃力，以前每年他都会放在心上，早早起床一起帮着忙活，甚至这两年他已经成了三十这天的主力。然而今年直到秦妈妈打来电话，他才恍然记起今天是三十，而现在已经九点多了，真是，要命。

高廉再顾不得房间里小小的美景，也顾不得卢兴伟被秦妈妈吼得只剩半条命，自己一跃而起，飞速穿衣洗漱，下楼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