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朽明靠在风吟碧海外的树下休息,连日寻找阿拙未果,身体虽然疲累,但躁动不安的灵生蛊,让他无法入眠。越是靠近风吟碧海,灵生蛊就躁动得愈发强烈,阿拙当是在风吟碧海附近。
夜风轻轻拨动月下的树,心神不宁的人,看着摇晃的树影都会觉得烦躁,朽明起身循着灵生蛊躁动的方向继续寻找阿拙。突然间,体内的灵生蛊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暴动起来,疯狂地抓挠着朽明每一寸皮肤。朽明心急如焚,暴动的那一刻,阿拙应是又受了新伤。
朽明闭眼宁神,仔细感受着面对每个方位时,灵生蛊的细微变化。要冷静,不能被灵生蛊操控,随之一起躁动,否则就永远找不到阿拙了。
朽明倏地睁开眼,朝着东南方飞奔,万千纷扰中,他感受到了如天裂般的那一瞬。就是那个方向,没错!阿拙定然在那边!
驽箭离弦的脚步卷起了春泥,一深一浅的脚步蹉蹋着春草。
相遇的那一刻,阿拙有些狼狈,蓬头垢面,脸色惨白,嘴角有未擦净的血迹,一条腿被捕兽夹钳住,正在渗血。
“是你吗?”阿拙扑在了眼前人的怀里,淡淡的檀香,夹着着让人安心的味道,一定是你。阿拙卸下多日防备,晕倒在朽明的怀里。
朽明紧紧抱住了阿拙,紧绷多日的弦终于松了,灵生蛊的躁动在这一瞬化为了内心的悸动。
风吟碧海外,人族一个荒废的村落里,一间漏风的破屋跳动着篝火。
朽明用破草席遮住了墙上漏风的洞,将此前师傅送的药撒在阿拙伤口上,仔细包扎着。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之前在不染峰养伤时穿的朽明的衣服,朽明看着衣服上大大小小被刀剑划破的豁口,想象着阿拙与人打斗的场景,刀刀见血。朽明从未与人动过刀枪,但此时他感受到了刀剑剜肉有多疼。
朽明蘸着热水擦拭着阿拙脸上的干掉的血迹,即使闭着眼,明艳的五官依旧动人。他忍不住摸了摸阿拙的脸,有那么一瞬,他内心闪过一丝君子不该有的想法,他想偷偷亲吻阿拙。但君子始终是君子,他迅速掐灭了自己不耻的想法,趁人之危的事,朽明不愿意做,也不屑于做。
朽明给阿拙喂下治内伤的药后,退到一边,靠着墙休息。隔着篝火,看着阿拙,不知道是篝火太旺,还是其他难以明说的原因,朽明觉得周身有些燥热,他挪了挪身子,靠到墙角,离篝火远了些,也离阿拙远了些。
找到阿拙后,朽明心安神定,很快便睡着了。是夜,他做了一个美梦,一个羞于启齿的美梦。梦醒时,朽明浑身是汗,臊红了脸,抱着包袱跑到屋外换了衣裤。向来克己复礼的人,在面对阿拙时,居然敢做这样的梦,朽明有些惭愧地拍了拍头,实非君子所为。
翌日,夕阳西沉,余晖透过破墙上的洞,变成星星,散落在屋内。
阿拙睁眼,看了看旁边一红一蓝两个药瓶,透过墙缝,又看了看外面的朽明,暗嘲着尘然的小伎俩。药给到阿拙,阿拙自是会扔掉,给到朽明,阿拙反而能用上。
朽明走进屋内,阿拙立刻闭上了眼睛,佯装未醒。朽明用树叶沾了点水,给阿拙润了润嘴唇,手又不自觉地想摸阿拙的脸。在即将触碰到阿拙的脸时,他的手悬在了半空。于朽明而言,昨晚已算是逾矩,此时再这般,那他与那些乘人之危的登徒浪子又有什么区别。念及此,朽明旋即收回了手。
阿拙闭眼感受到了朽明的手掌缓缓靠近,又倏地远离,内心暗骂真是块朽木,被尘然都教傻了。
“灾星,每次见到你就受伤。”阿拙用略带调笑的语气说着责备的话。
朽明怔了下,摸着头抿嘴憨笑起来,“阿拙姑娘,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我给你泡点干粮吃,你刚醒,不能吃太干太硬的。我们在风吟碧海旁边,羽族的地界附近,不太好打山鸡,等会儿我去猎点兔子什么的……”
阿拙打断了朽明:“好吵,你的话好多,我没有胃口,随便吃点什么填填肚子就行。”
“好……好……那先委屈姑娘一下,没有胃口,那就不吃烤的,在下给姑娘煲汤……”朽明话说一半,立刻捂嘴噤声,害怕又吵到阿拙。
阿拙拿开了朽明捂嘴的手,“你是不是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太好欺负了。我挺喜欢听你说话的,除了你也没什么人跟我说话。别姑娘在下的了,你直接喊我阿拙,我也直接喊你朽明。”
想着昨晚的梦,此刻阿拙握着他的手,他有些心虚,迅速抽开了手,背身边去包袱里拿干粮,说:“我遇到的人本就不多,在不染峰所有人都很照顾我,没人欺负我的。”
“你这般呆傻,怕是被欺负了也不自知。”阿拙嘴上说着朽明呆傻,但她知道朽明是难得的通透豁达之人,不是不自知,而是不计较。
朽明一边掰着干粮,一边跟阿拙讲述着整座止水学宫的遭遇,以及师傅是偃甲人傀的事,阿拙平静地听着这些她早已知晓的事,她是尘然的妹妹,是无期的妹妹,她无法跟朽明共情。
朽明把泡好的干粮递给阿拙,小心地扶阿拙起身,“疼吗?我是说你身上的剑伤。”
阿拙想起那日在昭翎宫与晏轻翎打斗的场景,本以为晏轻翎终日养尊处优,会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却是又几分真功夫的,能把自己伤到如此地步。以往受伤只想着血流多了会死,遇到朽明之后,才渐渐感觉受伤会疼,特别是朽明在的时候,疼得尤为厉害。
“疼,扶好了。”阿拙说完,就顺势靠在朽明怀里吃起了干粮。朽明扶着阿拙,平复着呼吸,可越是如此,心却跳得愈发铿锵有力。
“有没有想过报完仇以后的生活?等你报完仇以后,我可不可以继续烤山鸡给你吃,我……”朽明语塞了,不染峰看书里只有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并未教他如何表明心意。
阿拙问:“为什么不劝我放下仇恨?而是报完仇以后?”
朽明道:“血海深仇背后都是常人未经的苦难。这么多年,不顾生死也要报仇,你当时一定痛不欲生。我没有陪你经历痛苦,又哪来的资格劝你放下仇恨?焉知放下仇恨后,你会不会更痛苦。”
阿拙喉咙有些哽咽,埋头吃了一大口干粮,“刀口舔血,杀人如麻的厉鬼,哪来什么痛不痛苦的?”
“可没人生来就是厉鬼。阿拙,我……”朽明鼓起勇气想把刚刚未说完的心意说明。
阿拙似是察觉出来,她害怕朽明开口,她不想拒绝,更不敢答应。答应朽明的那一刻,便是欺瞒朽明的开始。那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不拔她会痛不欲生,拔了她无法预想会怎么,或许会死吧。
阿拙故意岔开话锋问:“你有仇恨吗?父兄被杀你想过报仇吗?”
朽明疑惑道:“我只跟你说过兄长被杀,你怎么知道我父亲也被杀了?”
阿拙眼神闪躲,道:“你之前跟我说过,你自己忘了。”
朽明觉得奇怪,自己并不记得有说过,估摸是最近没有休息好,记性不太好了,“父兄的死,我不知该恨谁,也不知道这仇应该算在谁头上。”
阿拙吃完,朽明扶阿拙躺下,继续说:“我母亲本应是虫族的下一任蝶后,早年虫族政变,姨母杀了我母亲,将父亲和我们兄弟俩软禁起来。兄长一心想替母亲报仇,受了雪空国师的蛊惑,以活人炼蛊。后来兄长炼的蛊废了姨母的大半的修为,他也被自己抓回来的蛊人杀死。父亲看着兄长被杀,想替兄长报仇,最后也被那蛊人杀死了。”
“若不是因为姨母,兄长就不会想着报仇。若不是因为雪空国师,兄长就不会用活人炼蛊。若不是因为那蛊人,父兄也不会死。可这些都是因果报应。姨母若不杀我母亲,死的就是她自己;蛊人若不杀我父兄,死的也是她自己。”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他们所有人看似都可恨,但皆有不得已。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也不知道所谓的仇该找谁报。”
朽明家破人亡,因着每个人都有不得已,阿拙满身荆棘,却只因一个人的贪念。她没有如朽明那般推己及人的理由。
“有朝一日,若是再与那蛊人相见,你会杀她?恨她?原谅她?还是会装作不认识?”阿拙问完后,有些后悔,无论朽明如何回答,最终都是死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朽明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无论如何,答案都不会是原谅。”
阿拙扭过头面对墙壁,看着墙上小洞漏进来的斜晖,有些刺眼,怔怔地眼眶就模糊了。不原谅也无妨,刺拔了留下的不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朽明再次开口:“阿拙……我……”
阿拙不看朽明,冷硬呵斥:“不要说!”
朽明第一次违逆阿拙,“不,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会不告而别,灵生蛊躁动不安,而我又找不到你,那些时候于我而言是比承受天雷地火坠入阿鼻地狱更加可怖的惩罚,所以我一定要说。”
阿拙没有回头,枕旁无声地湿了一片,朽明坚定地向前走了一步,“阿拙,我爱你。如坠深渊,难以自拔,似毒入骨,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