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翕以为自己养病的这几天应该会过得百无聊赖,虽然他也只是想多看看陆霁,找到一丝劝他的机会,或者是验证自己那卦从何而来,是否有误。
毕竟他怎么都想不到陆霁还会同意带他去钓鱼,也不是同意,而是主动提起要带他去钓鱼。所以,当他们吃完午饭,陆霁拿着渔具出现在他面前,又轻又薄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还去钓鱼吗?”
陆霁等了他一会儿,这一会儿不长,但足以让他反应过来,陆霁在问他去不去钓鱼。
去,他当然是要去的。但他应该不会亲自来钓。
陆霁家附近就有一条不宽也不深的野河,无论是下水摸鱼还是钓鱼都可以,甚至连钓位他都可以信手拈来,但他还是老实地跟在了陆霁身后,两个人一起走过小路,走过田埂。
白翕没有拿多少东西,他拎着他的那个马扎,带着猫,走在后头。
黑猫,他分不清楚是三只中的哪一只,或许是他那时候见到的那只大母猫,不然怎么会对没见过的人亲近,也不害怕。那只大猫出门并不害怕,遇见来往的行人既没有应激也没有乱窜,它乖顺地跟在他身后,他遇到障碍停下它就跟着停下,在他脚边来回蹭着,墨色的绒毛来回摩擦,很粘他。
陆霁去的那个钓位离家离得不远,大约是在这条野河中游的河湾处,水流在这转弯,不再湍急,适合游鱼停歇,虽然水不深,但是个极好的钓位。
倒不是他寻出来的,村镇里的生活比浮梁这座低线城市还要缓慢,农闲无事钓鱼的人不在少数,何况是这样好的钓位,早就被人掘了出来,钓位四周更是被踩得不生草木,近河的土地甚至被踩出了模糊的台阶。
不过他们去的这天运气极好,这么好的钓位还没有人。
陆霁要把钓具支起来,白翕就在一边收拾垃圾。没办法,来往钓鱼的人并不是都有较高的素质,白翕把地上用完的饵料袋都拾起来,又零零碎碎地捡了不少其他垃圾。等陆霁开好一袋饵料放盆里与河水拌匀了泡发饵的时候,他已经把周围都打扫干净,拿着用饵料包装袋装起的垃圾准备到最近的垃圾站去扔掉,“我去扔一下。”
陆霁看着他,沉默地将手里用完的新饵料包装袋递过去。
白翕一并接过,走了,那只黑色的大猫依旧黏在他的脚边,跟着他来回。
等他回来,陆霁还站在原地,钓具没有打开,两个人面面相觑。
陆霁并没有什么顾及,他坦然地说:“我不怎么会,你会吗?”
不怎么会?大概什么水平?不会还是之前的水平?陆霁以前就坐在他身边,知道怎么配饵料,怎么帮他拉一把,但是不知道怎么钓鱼、怎么配线和钩,也不会调铅块?
“我也不算会,都是愿者上钩。”白翕想着,自谦地说道:“我可以和你说一些,还是你来钓吧,我力气小,拉不起来的。”
拉不起来?就像死去的“白翕”一样,但又不一样。
他现在这副躯壳的问题还是出在那场车祸上,虽然他勉力地忍疼、使这幅身躯复健,可是车祸遗留给他的暗伤还是让他难以如同正常人一般。他的手臂纤细,皮肤覆盖在单薄的□□上,脂肪与肌肉的含量都不高,一用力青筋暴起,丑陋的如同生藤的树干。
“是因为车祸吗?”陆霁低声问。
白翕微微点头,他并不想和陆霁谈这些,显得自己可怜巴巴,他换了个话题,把陆霁貌似感兴趣的点继续说下去。
陆霁的饵料已经开了,钓什么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接下来就是钓多大的、怎么钓。说实话,这条野河里的鱼并不会多大,多是些板鲫、马口,运气好再来点鲤鱼、草鱼。
他和陆霁解释清楚,看饵料发好,拿出大团的饵料揉捻成团,向他既定方位置扔下去,这才又继续告诉陆霁他为什么会选这个位置、以后他要怎么选饵料,现在饵料怎么用,怎么揉到勾上,又过了一会儿,才将被饵料裹住的鱼钩扔下河。
然后他就可以守株待兔了。
但是,他又示范了除了守株待兔之外的另一种钓法。
用钓鱼的行话来说,他是抽着钓的,饵料松垮地捏在钩子上,并不需要多紧,抛出去,慢慢等线沉下去,漂浮起来,又提起,捏饵、抛钩、沉线又提起,模拟水下浮游的藻,引诱鱼类上钩。
他的这种方法看起来似乎既费时也费力,反复抽了半个小时才慢悠悠上了第一条鱼,还是条不到十公分的板鲫。他一边收线,一边喊陆霁放鱼护下去,然后才和陆霁解释,为什么他要这么钓,这种钓法还能用在哪些场景。
这些知识他以前从未和陆霁说过,陆霁以前只是单纯陪他钓鱼,他有想过让陆霁也上手,陆霁拒绝了,陆霁那个时候的推辞很简单,我没事就要过来帮你一把的话,我那边根本没法钓,他想了想,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就没有勉强。
“好了,你继续钓吧,我看着。”白翕将钓竿递过去,坐上一边的马扎,歪头看陆霁。
陆霁接过钓竿,他面上露出一丝茫然,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在钓钩上裹饵,往外抛出去,抛到打的窝附近,他坐下来,等着鱼上钩。
白翕盯着湖面,又随浮漂回看握住钓杆的陆霁,那只黑猫见两个人不再动,就想蹲在两人身边,但它很爱干净,在湿漉漉的河边无从落脚,就盯着白翕看,白翕感觉到,将目光从陆霁身边收回,扭头看向那只黑猫。
黑猫抓住机会,突然发力,向他的大腿跃去,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舒舒服服地窝下去。白翕看着怀里的大猫,忍不住伸手摩梭手掌下光滑油亮的皮毛,黑猫细细地“喵”了一声,并不反抗,发出舒服的噜噜声,甚至放下防备,伸了个懒腰。
“它叫什么?”白翕忍不住开口问道。
陆霁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专注,顿了顿,才回答:“我没有取过名字。”他凑过来,也伸手摸了一把大猫,肥嘟嘟的,他似乎有些闷闷不乐。
“你介不介意我说这些关于他的事情?”
“啊?”对于这么多猫都没有取名字这件事情白翕并不在意,没有就没有,他也没有必要都认齐这些猫,这个世界对于他的牵挂还是能少就少吧,只是觉得奇怪又可惜。
但是陆霁突然这么提起“白翕的事情”,他一下子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白翕顿了一下,又理解了陆霁——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少有人知又难于启齿的爱意该是怎样的磨人?
不过出于礼貌,陆霁还是问出了口,怕说起“白翕”引他不适,怕他觉得自己当了替身还不够,还要当树洞。
“我不介意。”白翕回过头去,现在的他就是死去的“白翕”,又怎么会介意?相反,他更希望希望陆霁说出来的,说出这些话,陆霁或许能好受许多。
说出这些话,他也能再一次体会到那种久旱逢甘霖的真情宣泄,就像渴雨的芽叶,盼光的地苗。
为了让陆霁能心无负担地说出来,他伸出手,想放在陆霁手上,但是不合适,他停了,他拍在陆霁肩膀上:“嗯,怎么说呢?你对我说这些:其实让我感觉我还是有些用的,不像是我爸妈的拖累。”又转过去,看着鱼竿。
陆霁深深地看他一眼,看他的眼睛,“白晞”的话有些苦,好在他的笑容还算真诚快乐,没有多少自怨自艾,陆霁深吸一口气,又说了一句:“谢谢。”
说是与亡人有关,却没有多少言语说的是亡人,反倒都是猫。
“这些猫最开始的时候只有三只,是三只黑色的玄猫,是我接手这间院子的时候和他在二楼发现的。他和我商量过,想养下来,所以后来我就将那三只猫都收养了下来。”
说到这里,陆霁的声音有些沉闷,或许是因为翻开的那段记忆对他而言实在是沉重,就像是将愈合的伤口重新撕裂,袒露出血肉。
“也不算收养,我只是在院子里喂猫,我也不太会养猫,是他想养的……”陆霁的声音渐低,顿了顿,继续说:“那段时间他刚走,我根本没有心思装修那座宅子,偶尔过去看看,猫也喂着,我想着总不能死了。那只最早的黑色母猫和她生下的小黑猫在那一年春天都不见了。冬天的时候倒是又回来了一只,应该是那只小黑猫。”
白翕从这些平淡的语言之中缓慢地拼凑出了前几年的日子,应该是极不好过的。
他的注意力早不再鱼杆上,而是看向了陆霁,他偷偷打量,陆霁薄唇微抿,唇上是浅浅的血色,他越看越能感觉到陆霁的消瘦,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陆霁还在继续解释:“白猫是第二年来的,也是只母猫,来了之后和院子里最后留下的那只黑猫生下了一窝小猫,猫都生在没有打理过的客厢,没人去过,我也不知道,是两只小猫跟在母猫身后出来我才知道,又多了一只黑猫,一只乌云盖雪。”
“灵均跟过去看,才知道是一窝五只,想来是我照顾不周,我确实没有心思。”
“后来就是灵均在喂,他比我更有经验,这一次有过两窝,他知道我没有太多心思在上面,就找了领养,能送出去的都送出去了。最后来来回回又剩下了那几只,三只黑猫,一只乌云盖雪,一只白猫,或许是住久了习惯了,也有人喂。”
“第四年年初的时候,我打算从老宅搬出来,整修这座宅院,灵均这时候问我要不要收养,把五只猫都送去绝育,不然每年都会有小猫,然后正式养下来。”
“我同意了,我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他存在过的痕迹了。”陆霁微微低头,额头前面的碎发遮住眼睛,他双手交叠,手指不安地蜷缩着,一只手握住那几枚玉镯,“或许真的是人走茶凉,没有人提他了,似乎都不记得他一样,也是,浮梁本就不是他的故乡。”
所以,在他死后的第四年陆霁决定整修院子,然后一直枯守在宅院中,枯守那段记忆。
陆霁的声音重新平复,那些破碎就像化在水里的冰碴儿,逐渐了无痕迹:“那一年年末的时候,我和灵均带着五只猫搬回院子,后来那几年又来了两只,就是你见到的。我早先是让灵均在门前喂,就招了野猫,先是那只橘猫,来的次数多了就不走了。后来的狸花猫也是这样,不过他野性难驯些,如果不是伤了腿,不好捕猎,不会留在院子里。”
“你准备一直不取名字吗?”白翕又问,陆霁没有回答,白翕也知道答案,没有必要,陆霁的生活停滞了十年,或者说他是在活,没有生。
他与陆霁接触的时间越长,他愈发清楚,陆霁身上的生气,随着他生命的消亡也消逝了,可人这一生会遇到的挫折无数,人走灯灭,哪能燃犀照夜?烧灯续昼?只能拨雪寻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