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准备出门去办您交代我处理的那件委托了。”陈垣说着，声音里不知不觉就又流露出几分紧张。

他跟随陆霁学徒已经有了三年时间，这三年间跟随陆霁出门处理了数次委托，但这还是陆霁第一次让他独立承接委托，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处理委托。

虽然是一个稀疏平常的委托，但他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怕办不好，丢了先生的面子。

陆霁坐在榻上，他并没有看向陈垣，而是继续盯着手上的那本旧书，他的睫羽低垂，食指轻轻叩击桌面，注意力似乎并不在陈垣身上，但是又知道陈垣在想什么。他问陈垣：“紧张？”

陈垣站直了些，没有出声回答，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更紧张了。

陆霁也没有等他的回答，紧接着又问他对这个委托有什么看法，像是给学生温书的老师。

陈垣被引的娓娓道来，心中的不安也逐渐被平息。他很聪明，迅速就领会到了陆霁此举的意思。

是的，他跟随陆霁学徒满三年，怎么还如此的不自信。要知道，陆霁算得上猎鬼人中的佼佼者，业内声名鹊起，跟着这么厉害的师傅，他肯定是有几分能力的，他给自己鼓气，树立信心。

见他摆平了心态，陆霁没有再多说什么，既没有殷殷叮嘱，也没有殷切期盼，只是见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走，才抬起头看他，提醒道：“出发吧。”

陈垣这才一个激灵，“诶！”了一声，匆匆跑出门去，撞的屋门上挂着的珠帘发出接二连三碰撞在一起的声响。

随着陈垣出门，同样坐在屋内一侧沙发上的白灵均也站了起来，他一开始就坐在了这里，他比陈垣早来，若不是因为陈垣紧跟着进来、要和先生知会出门的事情，他应该已经说完出去了。

这会儿见小师弟陈垣要出门独立完成交给他的委托，还紧张成了这样，白灵均打算去送送，路上给这个愣头小子开导一二。至于原本要和陆霁先生说的那些事情，倒也不急，他送陈垣去车站回来再说也不迟。

白灵均向陆霁说了一声：“先生，我去送送他。”他一面说，一面摸出口袋里的车钥匙，跟着陈垣出门。

——

萍城离浮梁不近，还没有直达的火车，陈垣需要先坐客车去最近的昌南转车，然后再坐火车去。因为白灵均送他到了客车站，他这一路还算顺利。

五个小时的车程结束，陈垣背着包从火车上下来，一出火车站，他便看见了站在站外、举着牌子接他的委托人。客户是萍城本地人，中年，性别男，在同一年龄段的人中头发还算茂盛，但是他的肚子已经凸来出来，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

陈垣向客户走去，他接下来的行程得看客户安排。

这时已近傍晚，夜色渐暗，萍城并不发达，夜生活自然也算不上多丰富，但是市中心的商业街依然是有不少人。

客户把陈垣接到之后并没有急于说什么，他又去接了刚刚下班的妻子，这才带着陈垣去市中心的一家火锅店吃饭。在吃饭的间隙，陈垣凭借着本地人的优势迅速地和两人熟络了起来，也打消了两人的诸多顾虑。

吃饱喝足，客户开始主动给陈垣讲事情的经过。

客户喝了口水，面色青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哆嗦着开始叙述。

萍城是一座南方小城，并不缺水，无论是护城河还是乡下没名字的野河、水溏都多，而且是多了去了，很多老一辈的人都是在河边长大，这位客户也不例外，但是他很少游，也不是很通水性，照他的叙述，若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也留不下一条命来。

“你知道长潭乡边上的那条河吧？”

因为陈垣说的一口流利的本地话，男人也就直接开口问他，陈垣当然知道，他姥姥家就在长潭乡上，屋边就是那条野河，“我知道。”

男人继续说了下去，“我老家就在长兴村。”

前几日暑气翻腾，实在是炎热，他趁着放假带着妻子从市里回老家住几天，也看看家里的老人。

他从地里摘菜回来就看几个同村在河边游泳，心里痒，和家里媳妇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去了河边，那时接近傍晚。

说句老实话，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人从来不让他下水。因此到了这个岁数也不太会游，都是贪凉快。他拿了之前给女儿买的游泳圈下河，怕人看见了笑话，于是特意挑了个离人远些的地方。

找到了地方，他套上了游泳圈下河，一个人在水里泡着、荡着，正舒服呢，就觉一股大劲从身后传来。

说到这里，男人紧张地又喝了一口水。

“我感觉有人在我身后用力地压我的游泳圈，我整个人都在往后仰，那个东西似乎是想把我连人带泳圈都翻个个。”

男人解释道：“我说过了，我带了泳圈，那个东西可能觉得直接拖我是拖不下去的。”

力气实在是太大，男人想抗衡，但是他在水里，而且他不知不觉就荡远了，这会儿脚甚至是没有沾地，他只能用力地挥舞手臂，想要把身后的东西推开。

没有效用，他身后什么也没有，他整个身体已经向后倾斜了，他的手臂甚至已经接触到了水面，但是依然什么都没有碰到。

他太害怕了，他没有停止努力，求生的本能迫使他继续挥动手腕，好在这个时候因为他的手在水中，如同仰泳的人，他开始在水面上游动，打转，形成了一股反作用力，与东西抗衡，也就没有沉下去。

就在他从河这头被拖到河那头的时候，一个东西突然砸到了他的脸颊上，不是很疼，但是把他吓一跳，他的章法一下子被打乱了，游泳圈继续下翻，他更加手足无措。

也就在这时，那个砸起来不疼的东西继续向他袭来，这一次他在混乱中看了清楚，是一枚铜钱。

“铜钱？”陈垣愣住，这是他没有想到过的事情。

“是的。”男人说着，“铜钱，已经生了铜锈，看起来就很老了。”

“那上面有什么字或者符号吗？”陈垣接着问。

“有。”男人说这低下头去，不好意思道：“我不认识。”

陈垣顿了顿，对于这个结果他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为什么会出现铜钱呢？

似乎是看陈垣不再说话，男人露出冥思苦想地表情，憋了半天，绞尽脑汁道：“钱上是字，对，方方正正的，我记起来了，好像……好像是有一个元，别的我实在是没看清，笔画太多了。”

“元？”陈垣想了想，他脑海里首先闪过的便是五帝钱中大名鼎鼎的开元通宝和宋元通宝，但五帝钱是用来吉祥化煞的，怎么会变成诡物：“你继续说。”

男人依言继续，他说他被打得晕头转向、力气也快耗尽的时候，铜钱没再过来了，也没有东西再压他的泳圈，他大口呼了几口气，费劲地游到了岸上。

“那你能挣脱是不是和那出现的铜钱有关系？”陈垣听完，问了出来，既然是铜钱那就不能简单地归类为诡物，还是应该从吉祥化煞的角度想想，或许是这个男人运气好呢？正好在那附近遇见了他的同行？

“我不知道。”男人不能肯定，他继续说，自此之后他已经许多日没有睡好，时常做噩梦，梦见自己没有泳圈，直接被按进水里，然后就喘不过气来。

“你说的这些症状其实不一定与鬼有关，有可能就是人受到惊吓之后的应激反应。”陈垣安慰男人。

男人摇头，一边转过身去，一边道：“您看看。”他说着，把衣领往下拉。

陈垣这时候注意到了，男人的脖颈以下出现了一大片的青色，像是一对翅膀。陈垣眯起眼睛，不对，这应该一双手，一双放在脖颈上的手留下的手印。

陈垣颔首，显现出极高的职业素养，冷静且不惊慌，似乎习以为常。

但他心里清楚：能留下这样痕迹的诡物绝对不是一个善茬。不过他是陆霁的徒弟，他跟着陆霁并非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所以并不茫然，他还是有办法的。

他一边让男人彻底把上衣脱了，一边从随身的背包中拿出一张符纸、一瓶没有标签的水和一个瓷碗，随手将符纸烧化在碗中，又往里倒上了半碗水，让符灰溶在水中，然后随手向男人背上的手印泼去。

符灰带水触到男人背上的手印，迅速汽化、鼓起泡沫，如同是冷水遇到烙铁，发出呲呲的声响。男人的脸上没有出现什么不适，反倒是一片轻松，如同甩掉了一块大包袱。

陈垣环手站在一侧，待痕迹消失，在桌上随手抽了几张纸，伸手擦掉男人背上的符灰和水渍，手印已然消失。

他将纸巾随手扔进垃圾桶，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捆十二支的线香，对男人道：“您睡前点上三支，用完就好了。”

男人赶紧接过，和陈垣道谢。

陈垣颔首，事情算是解决了一半。但是最根本的问题他还没有下手解决：河中怎么会出现如此凶的诡物？

他继续向男人打听：这条流经男人村庄的河里有没有什么传说或者是故事。

但是很遗憾，和所有野河里发生的委托一样，客户能模糊地想起来村子里夏天野泳是淹死过人，大人孩子都有，好几个，需要他一个一个地去排查，或者都不是，这时候就需要他去翻阅地方志，或者招魂。

陈垣低头沉思，一时没有多少头绪，准备等第二日再去实地看看。

客户欣然表示：他这几日都还住在老家照顾老人，如果陈垣这几天来了，随时可以和他打电话，他亲自带陈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