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没法扫墓的信众来观里化了金箔祭品,又迎来了一波踏青登山插柳的游客,收了数个蜜供青团,金斗观进入了一段淡季时光。
大伙儿习武的习武,打牌的打牌。
元黎这位牌桌苦手连赢了几个回合,疑心牌友们为了自己做局,开心又甜蜜地睡去。
翌日继续。
于是陈夫人带着仆妇来到金斗山时,观里不靠谱的道士,还努力皱着眉头,团聚在客堂内耍叶子戏。
陈夫人的人不少,呼啦啦候在客堂外,训练有素,整齐划一。
元黎急匆匆迎出来,被仆妇们的气势一震。
为首的一位健妇友好地笑出三个褶子,颔首对她示意。
元黎便有了点信心,转回客堂。
客堂也是一团乱,牌局的最大输家胡珍珍一把将牌桌一掀,数枚算筹掉落在地上,来访的胡夫人还帮着捡了起来。
元黎手忙脚乱地帮忙收拾。
她与胡珍珍没有灵魂对讲机,但毫无保留听见了对方的心声。
好耶!再也不用输了!
牌搭子走了俩,元黎将客堂恢复原样。
小倩正在煮茶待客,两人已经低声聊了一会儿。
元黎辨认了会儿。上巳才见过,她很快就记了起来,这陈夫人还是认识的人。
不正是那日请红绳的夫人吗?
陈夫人昨夜想了一通,总觉得耿耿于怀,难得钻了个牛角尖。
若不是上巳节到金斗山,也不必遇到那女郎。她与郎君仍旧是神仙眷侣,琴瑟和鸣,更不必操心这些破事。
陈夫人都能预见,来日她既要接受姐妹友人的调侃,又要面临家中商铺的猜忌,还得替王生考虑对方的名声……想想就叫人头大。
陈夫人耐着性子处理了半天事务,终于离了家,精神不再紧绷,心情放开了许多。
上了金斗山,神思更是清明。
自家郎君那副心肠德行,往日是被保护得好。
不是上巳,也有重九,但凡外出登高,人多的时节,难道要她次次提防?要是遇得个略齐头整脸、柔弱娇媚的女郎,总会有这么一天。
陈夫人自来坚强,到了观里好了许多,终于得以坐下来,平静地面对此事。
她褪下手腕上的红绳,递给二人。
“是我无福,消受不起姻缘福分。”
元黎问,“这是怎么个说法?”
陈夫人叹气,“我郎君请这红绳,根本不是为了我。可能这红线是成全了他人罢。”
元黎迟疑道,“可是这红绳,是我们自己胡编的,并无甚特别用处。”
亲手织绳的小倩忙不迭点头。
道观和佛寺一样,原就是信众祈愿倾诉之地。
陈夫人自忖自家事,估摸着过不久也终将传出去,没对着金斗观道士保密,粗略地讲述了经过。
“我原以为,招婿入赘,便不用面对郎君沾花逗草,谁能想到,他在路上见到女郎,就能头都不回地做一个浪子,连功名也不要了。”
小倩颇有心得,“男子多是如此。”
陈夫人有些萎靡,“他还常用古时圣人之言,劝我贞顺。”
元黎头一回听说把妇德挂在嘴上的郎君,这个时代的女子,最高还能做到女皇呢,岂敢公然吆喝。
“那是他不守男德。”
陈夫人闻言,总算噗嗤一笑。
元黎接着输出,“他怎能在我这女冠的摊子上求红绳呢?”
陈夫人收敛笑意,摩挲着这条红绳,面色有些泄气。
“那女郎,也戴着金斗观的红绳。”
她倒不是蓄意要如此说,可事实如此,不得不教她难受。
元黎拍桌子,“怎会如此?我道观的红绳,怎好成全这样一对人?”
小倩很是气愤,一会儿代入了陈夫人,一会儿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位女郎,心中戚戚,恨不得替天行道,将陈夫人的郎君抓去兰若寺。
二人同仇敌忾,又苦于没有立场,几欲帮陈夫人去处理家事。
元黎犹犹豫豫问,“那我见过那女郎吗?”
陈夫人点头,“不止两位道长见过,我们亦是见过的。”
陈夫人如此这般的描述半天。
元黎听明白了,她大惊失色,嚷嚷道,“啊?他不是个男的吗?”
客堂内外的仆妇们齐齐转头望向她,面上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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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元黎终于有机会和底气,去陈家瞧瞧那位不守男德的王生,但奈何这事儿,还是太邪门了些。
元黎掀开马车帘子,与车辕上的仆妇对上视线。
健妇屏气凝神,紧闭双唇,眼神不安地晃动,胜过千言万语。
元黎默默放下帘子,回到车厢里坐下。
虽说自古阴阳和合,断袖分桃挺常见的,甚至史书上都写的有。
退一万步,男子女装癖是有几分奇怪,但有的文人雅士,就是这个喜好!
这事邪门就邪门在,怎么会有人,明明是个男人,硬装作女人和对方欢好,王生还不知呢?
一同跟来的仆妇们都不知要说些什么,恐怕觉得槽多无口吧。
元黎不妙地揣测。
方才在山上她不曾想起某个可能性。会不会,有没有可能,这男扮女装,化妆技艺超高的,是个画皮呢。
元黎敲敲车门,询问车程:“还要多久?”
仆妇及时导航,“道长,绕过坊门,前面就到我们府上了。”
“稍停片刻,”元黎叫停马车,“能否麻烦您差个人回金斗观一趟,去请我的两位师弟一并过来?”
仆妇犹豫。自家郎君的丑闻让两位女冠得知也就罢了,要是道长的师弟……
元黎见她思量,前头陈夫人的马车几近走远,笃定劝道,“如果无事,待我师弟们来时,想必贵府的问题也解决了,不会带来什么影响。如果对方真是心怀叵测之人,我俩女子,总归力弱些,师弟们也有个照应。”
仆妇斟酌道,“府中仆从儿郎众多……”
“凭他男女变换的本事,万一不是个正常人……”
元黎一番辩驳,总算差了一人回山报信。
小倩靠近元黎,低声问,“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她托着一剑花钱串,玄冠青褐,戴莲花巾,穿得比元黎还像个正经道士。
元黎悄摸问道,“你会辨鬼吗?”
小倩微微后仰,瞪大了眼睛。“除了姥姥那儿,我还没见过别的鬼。”她想了想,略点点头,又摇头,“这得看年份。”
她同元黎相处久了,说得话也不伦不类了许多。鬼修之间,功力高地当属活得是否长久,可不就是年份问题。
小倩是个有些年头的鬼,当初被姥姥控制,再过几年,保不齐也会变一只厉鬼。
但她担忧人外有人,鬼外有鬼,上巳节那天她便没注意到,今日也不敢打包票。
“我才恢复过来,如果对方是厉鬼,我恐怕不敌。”
元黎大略有数,说道,“那我们见机行事,至少拖到师弟们过来。”
马车停在陈府门口,管家迎出来,让元黎登门。
同一时间,王生正在自己家爬墙。
昨晚陈夫人与他促膝长聊半宿,虽然没有熄灭王生那颗灼热的心,但也让他暂时平静下来,“替自己和女郎的未来考量。”
陈夫人谈完话,情难面对,不想再管他,便教仆妇领着他二人分开。
王生被撵回书房,那女郎则被人安置在前院另一头的客院。
但激情哪能是这般容易被浇灭的?
王生近来屡次与女郎私会,继而耳鬓厮磨。
在书房独宿一夜,王生对女郎的思念不仅不减退,反而更深了。
好不容易等到陈夫人出门,又观察了大半日,看清仆从们监视的时间,王生很快从书房跑出去。
陈府的路他熟得很,一路躲躲藏藏,来到客院门外。
两个健仆候在门口,他的女郎在屋内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
王生眼睛都湿润了,一股子英雄气概顿生而出。
他势必要为自己和女郎做些什么!
王生绕过大门,攀援着院墙的花藤,姿势不甚雅观地爬了上去。
可他始终不是那等孔武有力的好手,也许连看大门的门房都不如,细碎的动静引来了仆从,也将女郎引出了屋子。
王生骑在墙头,颇有些难堪。
仆从们在外围搭上了梯子,想要接引他下来。
走到院子里的女郎也朝他伸出了手,盈盈问道,“郎君,你不是要带我走吗?”
教他进退两难。
王生方才是有十足的勇气,要爬过墙头,跳进女郎的院子。
但当他真正站上去下望的一瞬间,却从心底生出几分孱弱来——这么高,顺着仆从的梯子下去,还是有机会进来的吧?
可女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正注视着他。
王生又低头看了看地面的距离。
女郎发现了,体贴道,“郎君可是爬高?”
她伸出双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姿态,正如她每次拥抱对方一般,“不妨事,我接着郎君,郎君安心下来便是。”
女郎笑了笑。
王生动了动,朝着院内跨出一只腿,还是有些犹疑。
女郎的笑容便苍白了些。
她轻声问道,“郎君,你心中都是我吗?”
王生沉默片刻,不甚确定。
女郎问:“你为何不回答?”
她紧追不放,“你曾说会慢慢忘记你妻子,把整颗心都献给我的。”
说话间,女郎的眸中浮现起泪光:“奴家恋慕你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你怎能出尔反尔呢?”
王生顿时觉得胸口涌现出无限胆量。
他对着女郎坚定点头,“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说罢,王生的衣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朝着她的方向勇猛地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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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黎和小倩随陈夫人进府,没走几步,管家着急忙慌地赶来,低声向陈夫人禀报郎君出逃书房一事。
管家面露难色,“只怕现如今,郎君不是在客院墙头上卡着,就是摔了腿。”
陈夫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回头,见金斗观二人面对他人家事,安静得如同鹌鹑,安抚地说道,“我府上管家可靠,道长们跟着他去,看看那人到底是男的女。我随后就到。”
说罢带着一群仆妇雄赳赳气昂昂先行离去。
管家领命,他心里打着鼓。
他不知什么叫是男是女,也明白此事恐怕另有内情,迅速带着二人去客院。
客院里,王生刚从高处跌落,心神不定地扒拉着女郎。
女郎按下他的手,反扒起了王生的衣服,赞道,“郎君的心跳得真快。”
王生恍恍惚惚,“是吗?”
管家一行人赶到门口,见到的便是衣衫不整,魂不守舍的王生。
小倩定睛望向女郎,还没辨认出其真身,却把对方吓得一哆嗦,顾不得王生,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