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小雨下到清晨才停,临兴终于不再闷热。雨后天晴,碧空如洗,连海东青小白都精神多了,时不时从魏王府中飞进飞出,偶尔叼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万鹰之王不能拘着养,沈郁离乐得放它自由来去。沈洵对于女儿这个新宠却着实有些意见。
波斯进贡的狸奴不好看吗?小雪兔不可爱吗?金丝雀不乖巧吗?非要特立独行,养只雪貂、银狐也行啊。姑娘家养这种猛禽成何体统?!偏偏阿离还就喜欢的要命。看在这鹰也算立过功他才没说什么,直到昨夜从宫中回府……
朝中事多。与达钽人谈判的事情迫在眉睫。春汛一过,南方又雨水不断,隐隐有泛滥成灾之势。这些年朝廷赈灾收效甚微,如今国库空虚,大修水利又要耗时耗力。朝中众人就该如何治理一事争论不休,搞得他头晕脑胀,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老典军陈大勇刚搀着他走进府门,一只野兔从天而降,啪嚓一声掉在他眼前,脑浆都摔了出来。那浑身雪白的扁毛畜生扑棱着翅膀眨眼就飞了个没影。
沈洵气得哆嗦了两下,大喝一声,“阿离!!”
从小到大沈郁离一听这动静就知道没有好事,赶忙从侧门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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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来时萧弘正在后院练剑。昨日冷师叔说今天也先歇着,今日果真就没来府中。可就算他不来,萧弘也是歇不住的。京中大乱,叛军围城,身为武将,救国于危难自是义不容辞。但天子对他始终心存猜忌,如今将他留在京中,不知何时才会放行。魏王也曾提点过一句,当下该要以退为进。朝中经此巨变,正是用人之际。天子年迈久病,就算多疑,也不得不倚重于他,此时应静观其变,明哲保身。萧弘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若他只想自保,趁此时机韬光养晦便好。可他心中始终放不下北境,在京中处处受制,就如陷入泥潭,动弹不得。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磨砺手中的剑了。
月华如水,四下无声。长剑在他手中如蛟龙游走,时而刚猛,时而灵动。剑气激荡,带起他的衣袂发尾,剑光森寒如雪,仿佛疾风闪电般划破夜空。无极剑法变幻莫测。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迅猛的一个收式,他踉跄了一步,喘息着按住胸口闷闷咳了起来。
沈郁离眉心一皱,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故意弄出些声音。等他看过来时,又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明知故问,“练剑?”
萧弘擦去沿着下颌滴落的汗水回以一笑,“阿离怎么来了?”
“我惹了祸,来你这儿避难。”
她边说边走了过来。夜色下,他鬓边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面色泛着苍白,也不知练了多久,显然又在勉强自己。
萧弘望了眼天色,“惹了什么祸,这时候跑出来?”
“不知道。”小公主轻描淡写一挥手,“陪我赏花可好?”
广宁王府的庭院里除了那几株白梅就没种什么花。萧弘被她拉到廊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凝神去看,这才看到石柱下有一朵指甲大的紫色小花,天色再暗一点还真就看不见了。
“这花叫寻泉草,北边也有,但长得还要更小一些,颜色也不一样。看到这花,附近八成就有水源了。灵儿说它可以用来治疗外伤,还是味草药呢。”沈郁离说着一笑,“听说库鲁湖附近就有许多寻泉草。”
“当年巫仑奇禄就是因为夺下了水草丰沃的库鲁湖牧场才一举征服北方各部,成为了草原上数百年来第一位共主。那附近原本是属于莫瑞部的领地。”萧弘说着在她身边坐下。
沈郁离就势靠在他身旁,“这些天我帮哥哥准备和达钽人谈判的事情,翻阅了好多卷宗。达钽各部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就像莫瑞部想要夺回库鲁湖牧场,却又不得不臣服在武力之下,其他部族与达钽王庭之间也存在各种利害关系。如今老达钽王已死,新王难以服众,部族之间纷争更加激化。如果加以利用这点,此次谈判或许有机可乘。”
她伸手碰了碰那小花的叶子,“据说北边的寻泉草是蓝色的,香气更加宜人。库鲁湖牧场要是我们的就好了。”
夜色中她的眼睛映着廊下明黄的灯火,让人想起北地倒映着月光的湖水。萧弘静静注视着,只听她又继续说道:“我们此去北地必会全力相争。若是不能让达钽人归还全部失地与旧民,便以民为先,再和他们争丰、渭二州。若还不成,那便先迎回旧民,再做打算。”
这是她的意思,也是她父王和兄长的意思,却并不是皇帝原本的意思。前几日朝议时皇帝曾提点此次谈判要以和为贵,以疆土为重,旧民被困失地已久,恐不同心。
天子一语双关,意指何人不言而喻。萧弘生长于翼州失地,十五岁独自南归,一路历经千难万险,为大晏戍边守土十余载,战功赫赫,却换来“恐不同心”四字。冷师叔问,“这朝廷让你失望了?”他当时并未回答,然而如何能不失望?可即便如此,他仍要为那数以万计被困于失地的百姓一争。
大殿之上,萧弘上前一步,面向天子,直谏道:“旧民被困失地已久,思归亦久。在沦为达钽人的奴隶前,他们都是大晏的子民。当年北境陷落,无数百姓被俘,他们被视为猪狗,囚于茅舍,饥寒劳苦,度日如年。许多人已经在等待中死去。他们之中很多都是边军将士们的亲人。陛下若要弃之不顾,今后还有何人能与同心?!”
朝中多是阿谀奉承之辈,天子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过。此言一出,皇帝立刻变了脸色,喝令其“慎言!”
魏王知道萧弘心中不平,恐其再触怒天颜,连忙施以眼色,又进谏道:“大唐太宗皇帝曾言‘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高祖皇帝也曾留下遗训,‘国之社稷尽在民心。’臣以为,广宁王所言不无道理,迎回旧民当是首要。民心安稳,则社稷安稳。万众一心,方能强盛国力,固疆守土,保大晏长盛久安。”
随后又有礼部尚书温道兴和国子监祭酒莫继春等几位老臣附议。如此,才将迎回旧民列为首要。
迁都已久,京中贵胄满足于偏安一隅。即使有了落雁滩这场胜仗,一心主张夺回失土,迎回旧民的在朝中仍旧不占多数。魏王不理朝政多年,面对这般局面也是有心无力。
宫变过后,皇帝的疑心病更加重了。魏王先天残疾,本来无人想过他会掌权,可如今他在朝中摄政,所作所为颇得人心,皇帝对这个唯一在世的兄弟就越来越不放心了。此次谈判,皇帝特地指派了孙鹤行随行护卫,表面彰显皇家天恩,表明对此事的重视,而实际上更是一种监视。有孙鹤行随行,哪怕北地再远,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也依旧会在天子的耳目之下。
沈洵心知这一趟定是不会容易了,其实是不想让女儿去冒险的。沈行谨也后悔答应妹妹同去北境,劝她还是留在京中稳妥。沈郁离再三坚持,父兄这才同意让她随行。
“此次北地一行定是险阻重重。达钽人傲慢蛮横,绝不会轻易妥协。”萧弘边说边拉起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董妙珠通晓达钽话,曾在那边做过多年暗间,对于北方部族和达钽王庭都颇为了解。让她随你去吧。”
小公主身上有着京中贵族子弟所欠缺的勇气和魄力,就像头小狮子一样无所畏惧。他爱极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只是难免担心,若能同去就好了。
沈郁离点点头,用指尖去摩挲他掌心因长年握剑磨出的薄茧,“要是你能一起去就好了。”
两人想到了一处。这次谈判涉及到两国的领土划分与北境边防。萧弘常驻北疆,对于达钽人的军力国力极为了解。他不能同去,对谈判十分不利。
“可惜皇帝不肯放行。”萧弘说着垂眸轻叹,眉宇间难掩忧色。
“皇伯父成日疑神疑鬼,不辨忠奸,把心思全都用来算计自己人了。宫变之后越发昏庸了。”
“阿离,”萧弘出声提醒,“这话可诛九族。”
“就只在你面前说,不会让其他人听去。我只是心里不平!”
那日朝议的事情她也曾听哥哥说过。再想起那黑衣刀客首领说过的话,她心中除了悲凉就只有无尽的愤怒。一国之君如此轻易地抛弃数万百姓,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她为那些百姓不平,也为他不平。
“谁都不准欺负我的大将军。”她忿忿嘟囔着搂住他的腰,“皇帝也不行。”
“公主这么霸道?”萧弘故作轻松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薄唇划过她的鼻尖,又吻上她柔软的唇。他身上的松香气莫名令人心安。沈郁离回应着,好一会儿心中那股怒气才慢慢散了。
天色渐晚,廊下灯火黯淡。他一身黑衣如墨,仿佛整个人都要消失在夜色中一般。
“为什么总穿黑衣?”她忽而问道。
不知她为何会问这个,萧弘答道:“禁脏。”
镇北军将士都是黑衣玄甲,萧弘从军多年,她本以为他是习惯了黑衣。谁知答案竟然这么……淳朴。沈郁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了片刻才说道:“你穿白色一定也很好看。”
萧弘微微一怔,旋即一笑。
“那就……等阿离从北地回来,到时穿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