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小春的指尖颤动了一瞬。
梦境与现实接轨,知觉逐渐恢复,小春的身下传来绵软的触感,清淡的草木香萦绕在他的鼻尖,整个人像是躺在干干净净的棉麻之上。
耳边似乎传来“噼啪”声响,像是火星迸溅的声音,一股醇厚而苦涩的药香味传来,小春不禁皱了皱眉,他试图睁开眼睛,可眼前湿润而微凉的触感阻止了他。
眼前像是被覆上一层草木药膏,并不难受,反而使小春疼痛滞涩的双眼意外地舒缓下来。
“啪嗒、啪嗒、啪嗒。”就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小春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的身躯暗暗紧绷,他的手隐秘地摸索着长生剑的踪迹。
“不用找了,你的剑现在不在身边。”一阵沉静而沧桑的声音传来,来人一眼便看破了小春的意图。
小春的动作蓦地一顿,他警惕地问道:“阁下是何人?”
另一道朗然清越的声音替那人作了回答:“小春,他是万剑谷主人,是他救了我们!”
那是李不孤的声音。
李不孤此时已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棉麻衣衫,他身上的伤痕都被包扎起来,连重伤的腿部也戴上了木制夹板。
他显然是接受过精心的医治。
而此时的小春正躺在藤床上,他的伤口也被疗愈,他受伤的双眼被覆盖上了药膏,此时正用一条白布蒙着。
李不孤挂着笑,走到了小春身边,他扶起小春,在他耳边道:“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
小春的指尖微微蜷缩,他正暗中运转着内力。
还好,内力运转如常,甚至比往日还要更顺畅些。
“那倒多谢老先生您了。”小春先礼后兵,忽地话锋一转,“可晚辈心中还有疑惑,不知您是否可解?”
万剑谷主人一身麻衣,白发苍苍,他身上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气质,乍一眼看去,倒只像个普通的山中老翁。
“你是想问谷口的花吧。”万剑谷主人看着小春道。
“劳烦老先生给我一个解释,为何我们闻此花后,当即昏迷?”小春话锋凌厉,咄咄逼人,“您又为何要救陌生之人,晚辈鲁莽,却不得不细思此乃好心,还是——”
“假意。”
此话一出,李不孤当即一怔,室内静默一瞬。
万剑谷主人冷哼一声:“万剑谷外人不得入,故在谷口种满断肠花,若无解药,三个时辰后必死无疑。”
“至于为何饶你们性命,不过是因为我与旁人有个赌约,须救满百人而已。而你们,恰恰是最后两个。”
闻此言,小春反倒放心下来似的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来,听着声音的方向向那老者微微鞠躬:“是晚辈无礼,多谢老先生救我二人性命。”
万剑谷主人打量了眼前的年轻人两眼:“你倒比他聪明些。”
“先生谬赞。”小春道,“只是这世上最防不胜防的,除了无根无源的恶,便是无缘无故的好。”
李不孤似懂非懂,而万剑谷主人沉默片刻,终是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二人便在此安心养伤吧,在你们伤好之前,我不会对你们动手。”
“那伤好之后呢?”李不孤问道。
“伤好之后,自然是凭老先生的心意。”小春替万剑谷主人回答了李不孤的问题。
“或许会放你们走,或许会杀了你们做我断肠花的肥料,世事流变,总是说不准的。”万剑谷主人留下这话,便向外走去,留下小春与李不孤二人单独在内,琢磨着老者究竟是敌是友。
“好奇怪的人。”李不孤嘟囔道,“救了我们,又说不定会杀我们,世上哪有这么矛盾的事?”
小春无语片刻,他的话中情不自禁带上了几分讥讽:“我以为三皇子殿下在宫中浸润多年,早已见怪不怪了。”
“哈哈。”李不孤听得懂小春的讽刺,他大大咧咧挠了挠头,笑道,“或许我本来就不适合在宫中,我总觉得那些阴谋诡计太伤人,伤敌也伤己,整日想着如何害人,防着怎样被害,那也太累了。”
不知为何,离开了紫禁城辉煌的宫宇,走出了湘贵妃的控制,李不孤竟流露出难得的少年气来,风发的意气犹如天云漫卷、信马由缰,有时候几乎都掺杂了几分傻气。
那位三皇子殿下短暂地逃离层层桎梏,十八年来第一次舒展成为李不孤。
“不管怎样,先把伤养好再说。”李不孤长长地舒了口气儿,他吐出沉重,留下一身轻盈,“万剑谷......我竟然还挺喜欢这里的,这里的花和别处的不一样,很顽强、很漂亮。小春,等你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看花吧。”
“你是三皇子,我是太子近侍,我们都是要走的。”小春无情地打断了他美好的幻想。
“我知道。”李不孤微微垂下了头,“可若能有一场短暂的梦,何尝不是一种如愿呢......”
......
半月后。
小春与李不孤在万剑谷中养伤已有半月了,外界李谛如何执迷寻找小春、几近疯癫,湘贵妃如何辗转反侧衣带渐宽,永熙帝如何沉默无言愈加苍老,刘福如何虚伪作态,种种景象仿佛都与他们渐行渐远。
难怪人常道,山中可养性。
小春的眼睛渐渐恢复,只是还不能见光,于是他仍用布条蒙住眼睛。李不孤的腿伤虽未恢复,但也好转了不少,也不知那万剑谷主人是何身份,几贴药下去,竟将李不孤那样严重的腿上治了个七七八八。
而此时,小春正与李不孤坐在漫无边际的芳草中,聆听着秋风过境的声响。
李不孤双手撑地,他仰起头来,微眯起眼睛,看着天边掠过的鹰。
“曾经我有过一只猎隼,它的翅膀张开,比一人还长,它飞得也是那样快、那样高。”李不孤随意地揪起一根野草,“小的时候我的母妃不让别人跟我玩,那只猎隼就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那时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北海。”李不孤笑着躺倒,秋阳照在他的脸上,有些许刺眼,他便抬手遮住了眼睛。
“鹏北海,凤朝阳。是个好名字。”小春接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李不孤道,“它死了。母妃命人剪去了它的双翅,拔光了它的羽毛,将它付之一炬。她说我玩物丧志,不堪成器,可我那时候连玩物丧志是什么都不懂,我只能在火边,眼睁睁地看着我唯一的朋友在火焰中,被一阵风吹散。”
李不孤的嘴唇翕合着,微微地颤抖着,他掩盖着面容的衣袖晕开一片濡湿。
“她一直想要我取代皇兄,自我记事以来,她永远是那样的冷眼看我,好像我是她脚下的泥,衣角上的尘土,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李不孤掩盖着自己的面容,像是要躲藏进掩耳盗铃的黑暗里,“我都快记不清了,记不清她什么时候抱过我,什么时候对我笑过。或许从来没有......”
李不孤掩饰性地笑笑,他想要掩盖自己的悲伤,可他嘴角的笑意比眼泪还要苦涩:“小春,若我有一天能不与你们为敌,我其实是想去做一名大侠的。”
年幼的李不孤最喜欢看的,就是从宫外偷偷运进来的武侠话本。他看那些侠客一匹马,一把剑,一壶酒,一个心爱的人,就可以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他羡慕啊,于是他就照着话本里的“绝世秘籍”悄悄地练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学成绝世武功。他会偷偷地溜进御膳房,去尝一小口话本中的酒,最后被辣得舌头发麻。
年幼的李不孤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有了一匹白马,是不是就能像那些大侠一样,除恶扬善、快意恩仇。
“那时候总是太幼稚,把异想天开都当了真。”李不孤嘲笑着自己,他想等眼泪自己干涸,不想在小春面前露怯,可小春纤长的手指已然触碰到了李不孤的脸颊。
一滴水泽落在指尖,布条遮掩住了小春眼中的情绪:“你哭了。”
“我没有。”
李不孤在撒谎,他已然泪流满面。
小春听着李不孤压抑的哽咽声,把手上沾染的眼泪在李不孤的衣服上擦干,而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
“那你哭吧,我去找出口了。”小春冷漠道。
“......啊?”李不孤眼泪流也不是,不流也不是,就硬生生地堵在眼睛里。他赶忙放下袖子,抹干净脸上的泪,挣扎着踉跄着爬了起来,满脸泪痕、一瘸一拐地跟在小春的身后。
“不是......”李不孤几乎有些哀怨地看着小春越走越快的背影了,“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吗?”
“各人自有各人路,已经走了,还谈什么后悔如果。”小春头也没回。
“你救不了你的朋友,也挽回不了你的兄长,你若真狠不下心,便什么也别做任人鱼肉,若狠得下心,就做得彻底,何必摇摇摆摆进退两难,和我在这里自怨自艾,说什么苦说什么难。”
“我......”李不孤叫他说得一怔,他只觉得小春的言语像是一把尖刀,刺透了他这些年粉饰的借口,他有些羞惭又有些气恼,他只能反问着小春:“你又不是我,怎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当然不是你。”小春不欲与他多舌,他的语气平平淡淡,连一分波动也无,“因为我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只会担心我会不会饿死。”
李不孤像是被人敲了当头一棒似的愣在原地,他看着小春的背影越来越远,风鼓起了小春的衣衫,显得小春身形更加消瘦。
他的背影是那样孤寂,好像他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这里。
李不孤怔愣半晌,然后发了疯似的迈开他那条没好全的腿,用尽全力向小春追去。
“小春,你等一等我。”李不孤道,“一个人走也太孤单了。”
“那就快跟上来。”小春道,“距我们坠崖已过去半月,如今非常之时,半月世间足以天翻地覆,我们要快点找到出口,离开万剑谷。”
小春一边说着,一边略微放缓了脚步,而李不孤也追了上来。
掌心传来肌肤的温度,李不孤牵起了小春的手。
少年人心中从无芥蒂,他们的忧愁很快就可以忘记,阳光照耀着李不孤的面容,他对小春笑道:“我牵着你的手,带你走。让我当你的眼睛吧,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