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市的某间公立医院住院部，有一间特殊的病房，病房门口有两位警官正在看守。住在里面的是他们一个重要案件的嫌疑人兼受害人——张合一。

戴之禾拎着两杯奶茶送给门口的警官，登记后进入病房，这里原本是双人间，因为张合一案件的关系目前只住了她一个人。

戴之禾进去的时候，张合一正蜷曲着腿扭头看着窗外，她对进来的戴之禾毫无反应。医院病服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将她枯瘦如柴的身体包裹起来。她的右手手腕戴着手铐，另外一头锁在床上，防止她逃跑。

张合一正在进行身体检查，其中包括她的精神检查。如果能证实她确实存在精神问题，她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而不是监狱。

戴之禾进去后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面前，拿出录音笔按下录音键。

“我是新闻社记者戴之禾，现在是20XX年X月X日，上午10:30分。以下是我对张合一女士的采访内容。”

戴之禾拿出纸笔放在膝上，“合一，你父母已经承认当年绑架了你，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吗？”

张合一的眼珠缓缓转向戴之禾，但是脸却没有转过来，显得异常诡异。

戴之禾没有被她古怪的眼神吓唬住，她提前和医生聊过，虽然张合一的精神鉴定报告还没出来，但医生私下猜测其实她可以正常交流。

医生根据经验作出判断，有很多嫌疑人为了逃脱罪责伪造精神失常，张合一存在这种可能。

戴之禾继续，用手机亮出一张照片，是个中年男人。他长得精瘦，皮肤粗糙很黑，脸上因为常年被晒而长满了皱纹。

“盘口村参与拐卖妇女、儿童的村民都被抓了，他们基本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有人指认你说你也参与了，你认识这个人吗？”

张合一没有转头，戴之禾把手机递到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看，“他说你是他媳妇，你一直在帮村里的单身汉介绍城里的媳妇，之前的朱薇薇就是你介绍去的。”

戴之禾换了另外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就是前不久被赵周南带出去的朱薇薇。

张合一缓慢眨了眨眼睛，对朱薇薇的照片有了反应，她朝着戴之禾伸手，示意要她手里的录音笔。戴之禾给她了，张合一关掉了录音笔，然后缓缓张口说：“我爸妈只是让我躲起来，他们没有绑架我。”

听见张合一总算肯开口，戴之禾兴奋起来。反正聊天内容都要被检查筛选才能带出去，报道内容也只能在庭审过后才能解密公开，是否录音不重要，她还有纸笔，还有脑子，只要张合一肯开口，对她而言都是占了首发报道的先机。

“他们当时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让你躲起来不要见人，尤其是不要见赵周南？”

张合一听见赵周南的名字，表情瞬间变得不一样了，“我们家很穷，爸爸妈妈说只有这样才养得起我，才有饭吃。”

戴之禾追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合一看向窗外，不答反问：“你也是周南的朋友吗？”

“算是吧。”

“周南身边的女生是谁？”

戴之禾想了想，“是长得很漂亮的娇小的女生？”

“嗯，她好像和周南很要好。”

“她也是周南的好朋友。”

张合一沉吟片刻，说了一声“真好”，然后才将她的经历断断续续地和戴之禾讲。

那天和赵周南分开后，她被爸爸叫走。爸爸说要带自己去吃夜宵，于是跟着他上了车，在喝了爸爸给的一瓶水之后，突然间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张合一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小房间，她来过这里，这是外婆的老房子。

隔壁传来爸妈激烈的吵架的声音，爸爸好像给妈妈跪下了，说他会忏悔戒赌戒酒，只求妈妈给他机会。

妈妈最后答应了。

于是张合一就住在了老房子的小隔间里，每天爸爸妈妈都会过来送餐，告诉她外面很危险，她很丑陋是个赔钱货，未来不会有出息。但他们会养她，如果她逃走了，就会饿死在外面。

久而久之，张合一信了。

她吃了太久爸妈送来的饭菜，一旦不吃就觉得头晕脑胀，所以她加倍努力吃不让自己饿。

爸妈看到她乖乖把送来的饭菜吃完了，觉得很开心，说她是个好孩子，他们会一直爱她。

后来她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展到了小隔间以外，只要她乖乖在老房子里呆着，一日三餐都会有人给她准备，一年四季都会有人送来衣服和被子。

虽然房子脏乱，但比起外面挨饿受冻，还是继续住在这里，当爸妈的乖孩子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张合一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的时候，妈妈说让她嫁人。

爸爸妈妈不会害我的。

张合一被妈妈带走到了一个村子，农村的老婆子用她粗糙的手在她脸上胡乱涂抹了几下，将她的脸画得像是年画上的乖娃娃，给她盖上红色的盖头让她在一间石头房子里等着她的新婚丈夫。

直到夜晚有人带着浓重的酒气掀开她的盖头，她才见到她的丈夫——一个四十多岁的皮肤粗糙的村民。

当他用粗糙的手碰到自己的脸的时候张合一猛然想起——曾经周南柔软的手也碰了碰她的脸颊，轻声温柔地问她冷不冷。

赵周南，这是不允许在肮脏的自己的嘴里提起的名字。

她聪明，漂亮，家世好，是所有学生嫉妒的对象，自己也曾经嫉妒。想办法接近她去做她的朋友，然后找到她的弱点让她低下高傲的头。

可是她失败了，赵周南是个极好的女孩，她完美无瑕。

张合一清醒的回忆不过片刻，很快又陷入一片迷雾中。她想不起来刚刚在想什么，更记不得刚刚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和一个男人躺在一张床上，他是她的丈夫，自己是他的妻子。

她成为了盘口村的村民。

戴之禾气愤到差点把手里的笔捏断，是什么样的禽兽父母会让自己十几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四十多的男人！那甚至不算嫁，那是卖女儿！

根据张合一父母的供述，因为欠了赌债，张合一父母绑架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利用赵周南的负疚心理一直向赵周南和赵家索要钱财。

再后来又因为张父被高利贷追讨债务，不得已张母又把自己女儿用2万块钱卖给了盘口村的一个大龄单身汉。

看张合一的精神状态也不完全是装出来的，她吃的食物有问题。

戴之禾：“你为什么要帮村民骗人进村？”

张合一：“我丈夫说村子里单身村民很多，让我想办法给他们讨媳妇，这是做好事，我是媒婆，我很有用。”

戴之禾咬住后槽牙：“你是怎么认识朱薇薇的？”

张合一认真想了想这个名字，在戴之禾再次展示朱薇薇的照片后，张合一露齿一笑：“朱老师是来村里支教的，她很喜欢村里的孩子，她也很喜欢盘口村，所以我就请她吃我平时吃的东西，她第一次吃，所以就晕倒了，不过不要紧，我送她去隔壁养猪家休息，后来他们告诉我她很好，已经答应和养猪的那家结婚啦。”

“后来，养猪的那家人还送了一只鸭子给我感谢我。”张合一笑了起来，“你瞧，我是不是很有用？村里的人都需要我，我爸妈也需要我，我是个有用的人。”

戴之禾咬牙切齿。

朱薇薇是被她父母捧在手心、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啊，她被村民仅仅用一只鸭子换取了终身幸福？

戴之禾知道虽然是张合一做的，但心里的这股火不能冲着她发泄。毕竟她也是受害者——一个被自己亲生父母绑架了的、被禁锢被洗脑了的灵魂。

“你一共做了几次媒婆？”

“记不清楚了，在朱薇薇之前还有几次吧。”张合一说，“他们不是都被你们带走了吗？你们记得要按时给她们吃饭，不然她们会发疯想家的。”

戴之禾的手捏成拳头：“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一直住在盘口村，为什么又突然回到你外婆家？”

“我爸爸说要回娘家，所以我就回去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想着家里的鸭子还没有喂，我丈夫干活回来知道鸭子没喂会打死我的，所以我必须要回去。”

戴之禾看着她手臂上的青紫色伤痕，即使有再大的怒火也忍住了。

张合一父亲在得知朱薇薇是从盘口村里救出来的之后，害怕赵周南迟早会找到张合一。张合一继续留着太危险，所以将张合一带回来继续住在外婆家，可是张合一却因为没有喂养鸭子而偷偷跑回去。

所以在赵周南和余无忧赶去西站找人的时候，张父其实正想要去盘口村见张合一。

困扰了戴之禾的问题一一被揭开，虽然张合一精神状态不稳定，说的内容也不能作为证据，但戴之禾已经能够梳理出整件事的脉络。

差不多是全部的真相。

一对禽兽不如的父母，一个受害者兼施暴者的女儿，一群受害拐卖的妇女儿童，和一个闭塞毫无人性的村庄。

戴之禾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眼电话号码，是个陌生的号码。

“戴记者，我想要向你提供一个独家新闻线索……”对方的嗓音深沉暗哑，“关于一个秘密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