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安将烛台靠近他的脸，他向后缩了一下。
随即他伸手缓缓地靠近烛火想要握住那火光。
“你小心些，别烧到。”宋平安将烛台往后挪了挪。
他的手心渐渐地热了起来。
在烛光的光亮里，宋平安看到他掌心处的伤口，是新的伤口。
她拿起匕首，看到匕首的刃上有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原来，他想过自杀，还好，他并没有成功。
“好啦，你先坐好，我帮你检查一下身体。”
宋平安将烛火放下。
“你别害怕，先将上衣脱掉。”
在宋平安眼中，他脱衣服的动作僵硬无比。
待衣服完全脱下，宋平安才看清他后背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旧的新的，轻的重的，全部交织在一起，仿若被胡乱堆积在一处的松树枝。
“你忍着些。”宋平安用干净的帕子将他背上的血污擦干净。
他一声不吭。
宋平安手脚麻利，迅速给他上好了药。
“你不要再平躺着睡觉了，侧着身睡，别再压到伤口了。”宋平安拿起另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擦手。
“今晚的月亮圆吗？”他突然开口问她。
他的声音清冷，像是从遥远的雪域传来的。
宋平安抬头望望天，白白圆圆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夜空里。
“圆，比昨晚的圆。”
此时一束月光倾泻而下，宋平安将他的手拉到那束月光下。
“现在，你的手就捧着月光。”宋平安的语气十分地温柔。
他嘴角微微上扬，双手握紧，似乎是怕这束月光跑了。
“谢谢。”他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
“等我把你的眼睛治好，你能看见月亮了再谢我，不过，要我帮你治眼睛，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
见他答应了，宋平安便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你在这府中见过苏果吗？你认不认识曹平种在城东村子里的黄绿色的草?”
她意识到自己问的问题太多了，一时之间，他恐怕答不上来。
“苏果是曹平从一个波斯商人那儿花大价钱买来的，至于那草，应该是浮茱草。”他回答了后两个问题。
浮茱草?她从未听过这种草，想必也是从波斯来的。
想要知道更多的信息，她得先治好他的眼睛。
“谢谢你给我提供的信息，我先给你治眼睛吧。”宋平安温声说道。
宋平安轻轻抓住布条的一端，布条缓缓地从他的眼睛上滑落，她看到了他闭着的双眼。
布条完全落下，他缓缓地睁开双眼。
微弱的烛光在他的瞳孔中闪烁，他的双眼却像是两汪死水。
斑驳的烛光里，她看到一张冷白如玉的脸，他的脸色虽然苍白，却有一种病态的美。
她在心底暗暗想，若是眼睛没有受伤，这一定是一张更加好看的脸。
她将飘远的思绪拉回，动作轻柔地翻开他的眼睑。
少女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桂花香，在桂花香中，夹杂着几丝香甜的气息，和他昨日吃过的点心的味道相似。
一番仔细检查后，宋平安的眉头舒展开来，她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伤得不重，还能治。
“你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短暂性失明了，不过，幸亏你遇到了我，我能治。”她一边说一边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药瓶，让他闭上双眼，她把药膏抹在了他的眼周。
她的面纱不时地扫过他的下巴和额头，他觉得脸上痒痒的，心里似乎也痒痒的，随后他便侧开了头。
宋平安将他的脸捧正，“别动，我现在要给你的双眼做按摩，放松你眼周的肌肉。”
“你躺下。”宋平安发现他这么坐着，她不太方便给他按摩眼睛。
可这地又冷又硬，若是躺下便会压到伤口，宋平安一把拉住要躺下去的男子，盘腿而坐。
“地上硬，你还是先靠我腿上吧。”宋平安拍拍腿。
男子愣住了，“这……”
宋平安听出他语气中的犹豫和尴尬，她忘了这是在古代，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救人更重要，医好了他的眼睛，才能从他的身上查到更多的线索，救更多的人。
为了让他安心，宋平安向他保证道：“你不必害羞，你看不见我的相貌，而我也不知你的名字，以后就算是再遇到，你也不知道是我，我也绝不会将今夜之事说出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轻轻地躺在了她的腿上。
她身上好闻的桂花香夹杂药香飘进了他的鼻中，让他觉得很安心。
“我姓李”。
宋平安听见腿上躺着的男子淡着声音开口。
他怎么把姓告诉她了?
宋平安摇摇头，算了，正事要紧，她开始用合适的力度地按着他头部和眼部的穴位。
两刻之后，她的手停了下来。
“好了，李公子，搭配着这个药膏，我再帮你按摩五日，你的眼睛便能看到了。”
他坐起身，语气有一些颤抖：“我是不是压到你的腿了?”
宋平安揉着酸痛的腿，摆摆手，“没事没事。”
随后宋平安站起身：“好了，我该走了。”
萦绕在李赏鼻尖前的桂花香消失了，他知道，那个给他带来月光的姑娘已经离开了……
一连三日，宋平安白日里教曹楠画画，时不时地侍女嘴里打探些消息，夜里便去那间废弃的屋子里给李公子医治眼睛。
第四日夜里，在去废弃的房屋的路上，宋平安突然听见两个人在说话。
她连忙躲在了暗处，观察着两人的情况。
“吴大夫，不知大人有何指示?”
宋平安听出来了，这是曹平的声音，他口中的吴大夫是给虎子看过病的那位吴大夫吗？
“大人让我提醒你，近日往城东的浮茱草田多加派些人手，小心行事，采闻司的人已经盯上你了！”那位被称作吴大夫的人语气有些不耐烦。
“是，我这就去办。可是我做事一直是极为谨慎的，采闻司的人怎么会盯上我呢？”
“蠢货，要不是大人及时施压，采闻司的人恐怕早就检举你了。”
“是是是，小人多谢大人相助！”
“还有——”吴大夫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尽快将这月的贡品送到大人府上，不能有丝毫闪失，明白吗？”
曹平的语气里带着颤抖和讨好：“明白，我一定亲自监督，确保万无一失。”
“那就好。”吴大夫扫视了四周后，转身离去。
曹平站在原地，直到吴大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才匆匆离开。
直到曹平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宋平安才小心翼翼地从藏身的地方出来。
宋平安想：他们二人口中的大人究竟是谁?
她想起今夜还要去给那位李公子治眼睛，便匆匆离开了。
废弃的房屋内——
宋平安伸手在李赏面前晃了晃，“你能看见我的手吗？”
李赏睁眼，看见宋平安的手在月光下晃动，模糊的残影让他觉得不真切。
“你的手……是模糊的。”
他语气平静，心中却掀起了轩然大波，虽然眼前的景象是模糊的，可他确实是能看见了。
“看东西模糊很正常，明天晚上按最后一次，你就能看清楚了。”
宋平安将药膏收好，见他气色好了许多，便问道：“曹平向波斯商人购买苏果时你是不是在场？”
“嗯，我当时看不见，但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详细说说。”宋平安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从他的口中，宋平安得知曹平当时买苏果的种子时，那商人说在波斯，苏果是一种甜且多汁的水果，很受当地人的喜爱。
曹平亲自尝过之后便想虞城没有这种果子，若是将这种果子带回虞国种植，他岂不是要发财了，于是他便花钱从波斯商人那里买了许多苏果种子。
“可是，据我所知，这苏果酸涩无比，怎么会有人买呢？”宋平安觉得疑惑，他口中所描述的苏果和她吃过的似乎不是一种东西。
“所以，他又种了浮茱草。”
他的话帮助宋平安将掌握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可是，她虽然知道事情的真相，却还没有证据。
等等，既然他在场，那他便是证人，大娘也是证人。
证人有了，还需证物。
或许她可以试着找找看，看看能不能在曹府找到曹平与波斯商人交易时立下的字据。
“若我明天夜里来帮你的眼睛完全治好了，你可以当我的证人吗？”宋平安问道。
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点点头。
“谢谢你。”
宋平安说完这三个字后，心中便开始后悔了，她本不应该将大娘和眼前这个姓李的男子卷入这场纷争中。
她记得魏老头劝过她，让她先放弃这条新闻。
可是她为了一万积分坚持采集这条新闻，不过，她只是为了那一万积分吗？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大伯浑浊的眼睛，大娘灰蒙蒙的眼睛，还有那些身上长了红斑的孩子……
此时坐在她对面的男子开口打断了正在回忆的她，“我想…知道你的身份和…名字。”
“我叫宋平安，是虞城采闻司里的采闻官。”
她愿意将身份和名字告诉他，是为了让他放心。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明日我再来。”
这么几天了，她进来出去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了。
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这次，她给他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火。
在斑驳的烛光中，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她的名字，在坚硬冰冷的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那三个字：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