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一处碧瓦朱甍、玉砌雕阑的别院,萧宸衍正立在鱼塘前,气定神闲地往池中洒下一把鱼食,今年天儿凉得早,萧宸衍的暗金蟒袍外又多加了一件龙鳞纹锦披风,衬得人丰神俊朗。
池中的鱼儿倒是未被寒气侵扰,纷纷跳出湖面抢食,池中冒出氤氲白雾笼罩着一处,宛若仙境。
一个身着黑色短衣、腰挎长刀的男子上前在萧宸衍耳边耳语一番,萧宸衍撒食的手顿了一瞬。
“我知道了。”
“端王殿下,您看此事是否需要知会贵妃娘娘一声?”
萧宸衍将手收回袖摆中,思索片刻,“宫中收尾之事做得差不多了,暂且莫要去叨扰母妃。你接着盯着罢。”
“是。”
话毕黑衣男子悄无声息离开别院,萧宸衍将手中剩余的鱼食一把洒进池中,恍然天地间只剩下鱼儿摆尾发出的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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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春宫。
柳扬眉自认识宁妃起,她便是那般云淡风轻之色,她与青灯古佛相伴已久,早已没什么能激惹起她的情绪,因此在宁妃露出如此愤然之色时,柳扬眉心下了然,此事事关重大。
“您是说,当年四殿下被锁在井中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听闻柳扬眉开口,宁妃从气愤之情中抽离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敛了眼底的怒色,沉声道,“是的,他是被人挑唆的。”
“那锁井的太监是舒贵妃的人。”
柳扬眉口气几乎笃定,却见宁妃缓慢摆首。
“挑唆儒儿之人,是萧宸衍。”
此话一出,柳扬眉倒吸一口冷气,“端王当年不过九岁,就……”
宁妃神色幽暗,“宸儒刚出事时,我便心生疑惑,纵使我儿再顽劣,可他自小怕黑,他怎敢一个人躲进那幽暗闭塞的井中。”
“可刚出事时我沉浸在恐惧和自责的情绪中,无暇细想,一心祈求上天怜悯,能让儒儿保住这条命。”
“待儒儿情况稳定下来后,我细想下,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又想起莺儿死前对我的嘱咐,我决定亲自审问那个锁井的太监,可惜我晚了一步,那太监早已在狱中被杖杀。”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就在我一筹莫展时,儒儿的病情好转了。”
“宫中人都以为儒儿从井中救回后一病不起,便成了今日的痴傻样子。我日日夜夜守着他,只有我知道,他不时会从惊惧状态清醒过来,一点点向我吐露,当天发生了何事。”
“那日儒儿怕被我训斥,逃到宫外时遇到萧宸衍,萧宸衍见状将他引到井边,告诉他躲进井中定不会被我发现,一开始儒儿还犹豫,可萧宸衍说,‘宁妃娘娘对你太过严厉,你今日吓唬她一番,日后她定不会对你那般严苛了。’”
“萧宸衍答应儒儿,若一个时辰后儒儿仍没被找到,他自会带人来救儒儿。几番游说下,儒儿便听信了萧宸衍的话,躲进打水的桶中,亲眼看着他合上井盖。”
柳扬眉哑然失色,“他、他怎敢如此行事?就不怕四殿下得救后到陛下那告发他吗?”
“那年萧宸衍年纪尚幼,就算儒儿侥幸脱险,将此事上禀陛下,舒贵妃也可以以五皇子年幼无知为由替他开脱,况且……”宁妃冷笑出声,“他们或许就没想过儒儿能活下来。”
柳扬眉目光中掠过一丝惊讶,“娘娘何出此言?”
“固定辘轳的镇石支撑不了一个十岁孩童的重量,没多久儒儿便连桶带人掉进水里,是儒儿命大,井中还有一个不知何时掉进去还未来得及捞出的空桶,儒儿靠着两只木桶的浮力勉强支撑,否则他定然早已葬身井底了。九岁孩童再恶劣,也不会有此歹毒心智,背后也定有大人指点。”
时隔多年,宁妃再提起此事仍是心有余悸,她的双眼发出狠厉的光,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柳扬眉伸手握住宁妃那双不安冰冷的手。
“娘娘既已知真相,又为何不将四殿下之事告知陛下?”柳扬眉问道。
宁妃沉默一瞬,眸光不安地晃动,“我怕。我怕舒贵妃知道我儿并未完全痴傻会再起杀心,我怕我将此事捅漏,又不能坐实萧宸衍的罪状,他们倒打一耙,我会步上荣妃的后尘。我死便死了,可我死后,儒儿和宸司该怎么办呢?他们无人庇佑,在这宫中可还有活路?”
宁妃反手握住柳扬眉,眼中写满了痛苦,“得知太子出事后,莺儿便那般守着宸司,她还提醒我儒儿聪慧,易惹旁人妒忌,要万般警惕,可我竟忘了,她才走了几年我却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都是我,是我害了自己的儿子。”
“莺儿当初的感觉是对的,若非我劝她息事宁人,早早将疑心太子之事告知陛下,或许她就不会出事,儒儿,也不会出事。”
“锦妃妹妹,我真懦弱,是不是?”
宁妃的痛苦明晃晃地灼痛了柳扬眉,她久久不能言语,慰藉之词就在嘴边,却如鲠在喉,难以言表。
世间诸多事务,往往肇始于一念之间。
柳扬眉轻叹一声,“娘娘当年若未阻拦荣妃娘娘,太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宁妃抬头,茫然地看向柳扬眉,“妹妹这是何意,太子所中之毒不是早已解了吗?”
“其实,当年那张方子,即是解药也是毒药。”柳扬眉沉声道。
柳扬眉将她所查之事一一道来,眼见着宁妃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如纸。
柳扬眉离开倚春宫时,宁妃颓然地坐在椅中,仍未从自责的情绪中走出,无论是沉痛的过往还是突如其来的真相,这一切对宁妃来说都太过沉重,柳扬眉无从安抚,只能先行离开。
回宫路上,柳扬眉一直在整理思绪。逐步探查出的线索由点及面,铺陈开来,将前因后果穿起。
怨不得柳扬眉总觉得上一世萧宸衍登基之路太过顺遂,原来早在他出生时,舒贵妃就已经为他谋划好了一切。
上一世,这母子二人算计柳扬眉时毫不手软,原来她不过是他们踏过地累累白骨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具罢了。
柳扬眉胸中燃起熊熊怒火,又强行压下。如今顾不上愤怒,她抢占了先机,现在必须要更冷静,才能抓住这母子二人的狐狸尾巴,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
证据,一定要找到证据。
柳扬眉暂且没想通之事有二,一是“神医”入宫定是需要宫内宫外里应外合,可康通海当时并不在京中,帮助舒贵妃收买“神医”之人到底是谁?
二是荣妃之事,无论宁妃和萧宸司如何笃定荣妃是自尽,柳扬眉仍直觉不对,荣妃不会自杀,当年验尸一定出了什么纰漏,才会得此结论。
就像太子身中慢性毒却无人察觉。
思及此,柳扬眉心思一动。
“查太医院?”春芽和秋叶异口同声。
“对啊,我们怎么早没想到,无论什么神医开得何种药方,定是要经过院使和院判审查无误后,方可给太子服用,尽管如今医者总会忽略碧乌藤的真实功效,但太医院卧虎藏龙,这种风险是舒贵妃万万不能赌的,太医院处定有缺口。”
“只是,太医院要从何查起呢?我们在宫内打听未免太过突兀。”秋叶沉声道。
春芽灵机一动,“之前听何掌柜说,太医院院判时不时会去聚贤阁吃饭听曲,我们去信给何掌柜,看清瑶姐姐是否有机会接触到太医院当值之人,探听些情况。”
话毕两人看向柳扬眉,柳扬眉颔首默许。
“我这就去写信。”秋叶起身欲走,又被春芽喊住。
“娘娘,此事是否知会昌王殿下一声,事关太医院,还是殿下那边探查起来更加方便。”
见春芽面露迟疑,柳扬眉笑了笑,“当然要知会一声,还是春芽思虑周全。秋叶,多写一封,让何掌柜代替我转送至昌王府。”
苏文之事后,昌王府与聚贤阁之间就建立了一条秘密通信网,方便联系。拿此事探一探萧宸司也好,他若肯回应,便说明夺嫡之事他默许了,他若不肯回应……
再、想其他办法吧。
船行至此,早已不允许他往后退了。
十冬腊月,新梅初放,一股细细的清香侵入心脾,在院中萦绕。柳扬眉抬手推开窗棂,与一枝新梅遥相对望,手边一张展开的信纸随着侵入的凉风微微翻卷。
今早,聚贤阁的回信纷至沓来。
自收到柳扬眉来信,春李便一直在琼华坊外蹲守,不见异常。终于等到荣妃忌辰当日,素月早早挎着篮子去了城外的伏龙寺,春李远远看着她进了殿中,半个时辰后,素月红着眼走了出来,手上的篮子已空,她没有多留,供了些香火钱便离开了。
素月此行匆忙,离开时晨雾仍未破。春李见素月走远,随即走进殿中,甫一踏进偏厅,她的目光便落在了一张新置的供桌上,线香刚燃了不过一寸,供桌上整齐地陈放着香烛与贡品,还有前几日春李亲手准备,柳扬眉亲自带去琼华坊的蜜饯果子,那两包伴手礼上系着的绳结,正是出自她手,那独特的打法与旁人不同,她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此时的素月分明又是那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可为何柳扬眉当面提起荣妃时,她神色大变,似欲与荣妃彻底划清界限,再无半点瓜葛。
柳扬眉暂且没想明白,不过她目前的心思也不在此事上。
春李的来信上压着另一封长信,来自萧宸司,信中第一句写得是。
“吾已知晓母妃葬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