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深到达东都后,才发现陆隐华提供的所谓『组织初构』不过是一个空壳子。
除了一间地处偏僻的宅子和为数不多的起始资金,就剩一个梅花底纹的火漆——根据梅花内卫创立的初衷,每个隶属内卫的人,都需在右臂上烙下一个梅花标记。
林云深看着火漆除了无语还是无语。
领导很多时候脑壳一拍冒出来的灵感,很多时候都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作为跟暗影阁类似的机密组织,起自上到下的组织框架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可以换成菊花桃花樱花的火漆——其实她就是想设计这个火漆是吧!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活都是底下的牛马干。
而林云深就是那只牛马。
要创立一个秘密组织并不容易,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林云深接手后,短短一个月,内卫的构架便已初具雏形。
但随着时间流逝,林云深越发如坐针毡,他担心风起鹤的精神状态,害怕他会想不开,于是在初步招募人手后,开始频频派人前往神都打探消息。
能被林云深招募的人能力必然不差,很快有完整的消息脉络传来。
在郊外宅院烧毁后,风起鹤发了几天疯后,开始借酒消愁,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与此同时,暗影阁主玲珑一亦深居简出,不再露面。
林云深心里放心了几分,虽然要死要活,但终究没有想不开,也没有伤害自己,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又过了大约一个月,手下内卫有新的消息传来。
风起鹤整个人貌似恢复了正常,刮了胡子,频繁进出宫廷。与此同时,暗影阁主玲珑意开始大规模抓捕朝廷要员并审讯,理由乍一看都是牵强附会。
林云深合上密报,心下不安。
他了解师兄,越是发疯反而越是好一点,说明情绪外泄了。但这样一声不吭的阴郁让人害怕,他想回神都看看情况,却被陆隐华一道飞鸽传书喝止了。
陆隐华信中明确表示,眼下梅花内卫才刚成立,正处于关键时刻,稍有不慎便胎死腹中,以后天后再想组建类似的组织就会被人防范,届时名不正、言不顺,会难上加难。
这不利于天后的宏图霸业。
这无疑是敲打。
因着这层关系,林云深不能再派人打探神都的动向,偶尔有偶尔有案子会跟神都串联,不许派人调查,却也也不能分心,只能靠着自然传播而来的消息,去得知神都的情况。
这七百里的距离,在那段日子里,宛若天与海,看似相接一色,实则可望而不可即。
一晃眼,又是半年过去。
*
东海之滨,胶州岛船坞。
一众管事围着一位锦衣青年,众星捧月般将他迎去了船坞深处,最大的一条船面前。
船老大卖力地吆喝:『客官,不骗您!这可是整个东海最好的船了!载荷大、吃水深、船帆大,桅杆还设置了瞭望台,可以看远处海面的情况——』船老大说着说着,眼睛便往面前青年指节上的翡翠扳指瞥去。
这翡翠扳指又绿又透,是万一挑一的珍品,再看它的主人——
青年长着一张娃娃脸,乍一看能让人误以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但从他的皮肤状态和颈纹推断,他就算没有三十,也至少是二十七八的年纪。
可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傻狍子的愚蠢。一看便知,是那种在家不扛事的少爷,因着年纪大了不得不接手家族生意,故而被赶出来历练的。
哼!船老大心中轻蔑,做生意不坑这种人坑谁呢?
但面上还带着讨好和谄媚,只待傻狍子签了合同服了全款,便可翻了面皮。
『客官,我能保证,这是整个东海最好的船了!这么好的船,您再也找不出第二条了。』
谁知原本呆傻而不学无术的青年,在看完船坞内所有船后,忽而勾唇一笑,手中扇子一打,眼神中的天真清澈荡然无存,幽不见底的深邃取而代之。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桅杆上设置瞭望台,这可是战船才有的配置。船桨也有整整三十六对。这并不是普通的战船,而是冲锋的战船。这的确是整个东海,甚至整个天下最好的船了。』
船坞众人面色一变,船老大唇角抽搐、紧张咬牙,身后众喽啰纷纷按上后腰刀柄。
『不过,告发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只是来买船的呀。』青年摇摇扇子,微微一笑,『咱们做生意,还是要和气生财,您说是不?』
船老大赔个笑,抱拳道:『那客人想怎样呢?』
青年笑道:『这样吧,我比个数,这船便宜点卖我。咱们交个朋友,以后这生意,我都在你这做。』
船老大看了青年比的数,刚好是军船走私到船坞后,改装完后的成本价,多了个零头——不亏不赚白忙活一场。
没想到这小子看似呆傻,实则是伪装,一手扮猪吃虎,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这哪里是什么不经人事的小少爷,分明是道上手段高明的奸商!
但木已成舟,眼下也只能答应。
船老大咬咬牙,点了头。
青年面上依旧带着不可琢磨的微笑,只是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阴沉。
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内阁大统领——林云深。
他报给船老大的价格,正是之前投奔梅花内卫的官员,私下告知的军船走私的贩卖价。
林云深来到东海后,观察了一段时间,算出了船坞改装军船所需的大致成本。现如今船老大答应了,说明那个投奔的官员所言非虚,供词对上了。
那么走私军船的案子便可以结案了。后续只要交给江州地带的司法参军处置即刻。
收拾完上一个案子的卷宗,林云深着手新的案件。
他买船不单单是为了核对一份口供,而是为了出海。
眼下有一笔贪墨的赃款,被乱党带出海外。
天后亲自过问此事——『你必须亲自带队追回,待此间事了,你便可以回到神都。』
林云深算过了,这次出海最多两个月光景,很快便可回来。
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任何时候都别把话说太满。
为了隐人耳目,林云深扮作出海商贩,带了几个心腹。这些人培养了半年,功夫尚可,手段皆干净利落,但总比不上温双和严纪安。
眼下内卫组织已成,待回到神都,林云深便打算申请调令,将温严二人调回身边。
『大人。』船舱内,名为柳清风的少年为他斟酒。
这是他成立梅花内卫后招揽的手下,论能力,也就一般,但他眉眼间的忧郁和阴鸷,像极了在鸟笼里发疯的师兄,林云深时常能通过这双眼睛看到自己想看的人,故而便带在身边培养了。
『饮酒伤身,今夜不如早些休息吧。』柳清风声音极轻,望向林云深的眼睛透出一丝哀愁,『您已喝了很多了。』
可喝了这么多怎么不见醉呢?
不醉又怎么能见到想见的人呢?
林云深微笑招手,示意他接着倒酒。
柳清风轻皱眉头,半响叹气,刚要斟酒,远处哄闹的撒泼声此起彼伏,柳清风怒道:『放肆!』
此言一出,原本其乐融融的船舱顿时安静下来,内卫们纷纷跪下,一旁的艺人们则不知所措。
因着是商船,故而本次出海,也带了些舞女和杂耍艺人。
内卫和影卫一样,是陆地上的幽灵,但入了海,四周与世隔绝,倒没那么多忌讳了。林云深便下令好好休整,船舱内便夜夜笙歌了。
『虽说大人恩赐,但身为朝廷命官,职责在身,如何能终日酒池肉林,不思进取?如何对得起大人和天后的栽培!』柳清风说完,船舱内的气氛越发诡谲,柳清风顺势于林云深面前跪下,『大人,您不可再放纵他们了,否则到了瀛洲,只怕他们一身酒色财气,连轻功都使不出来了。』
林云深看柳清风一眼,四目相对,柳清风垂眸,低下头,轻声道:『大人……』
这模样太像师兄了,林云深没法对他发脾气,只顺从道:『好好好,不放纵。』林云深敲击桌面,『柳长史的话,你们可都听清了?从明天起,加紧练功,不得再饮酒。不过今天嘛,便算了,你们接着喝吧!』
林云深说完,底下人都欢呼了,舞女们反弹琵琶,艺人们就地杂耍。
林云深手撑住桌面,刚欲起身,柳清风便上前扶起他,『大人是要回去休息了吗?我送您回房吧。』
『不了,我去甲板上转转,你不用跟着我。』林云深提起酒壶就走,徒留柳清风在身后轻唤一声『大人』。
今夜一轮圆月高悬,映在海面,粼粼波光倒映着月华。
很久没见到这样好的月色了,上一次见到,还是在清风山上。
林云深举起酒壶直饮。
在离开神都之前,他原来以为是师兄离不开他更多一些,所以他总能在这段感情里游刃有余,哪怕被关进小黑屋也没多害怕,他知道师兄爱他,所以总能『转危为安』。
但今时今日他才发现了,感情是双向的。
他能游刃有余的前提是,他愿意游刃有余。
换成普通人,他根本没心情去玩,但他愿意跟师兄玩。
好想师兄,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生他的气?是不是在伤心难过?有没有喜欢上别人?
如果再给林云深一次机会,他一定跟风起鹤解释清楚,其实方雅和上官若的事情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他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觉得如果连自己都以往他们了,那就真的没人再记得他们了
——说穿了,他很愧疚。
酒壶很快见底了,林云深摇晃空酒壶,蓦地想使个坏,看看酒壶在海面能飘多久。
今夜月色好,能见度高,林云深抛掷酒壶,『咚』!酒壶稳稳地浮在海面,随着海浪漂浮。
但很快,林云神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张望四周。
坐了小半个月的船,每天都能听到海浪猛烈拍击船身,可今天的浪声细不可闻,甚至可以称得上安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云深一阵心慌,立刻招来水手询问,几个老手都已喝得烂醉如泥,挑了个没那么醉的爬上桅杆。不一会,那年轻人下来了,说一切正常。
林云深依旧不放心,泼醒了资历最老的水手,令他上去查看。
那家伙在桅杆上呆了许久,下来后也一脸迷惑,表示今天的浪的确小了很多,但他查看了航线,船只没有偏航,且百里开外的海域并没有漩涡,今天是晴朗,能见度高,也比不可能出现龙卷风,所以船只很安全,不用担心。
众人闻言,均放下心来,又钻进船舱内的歌舞升平里了。
唯有林云深依旧站在甲板上。
又过了一会儿,柳清风手持一件袄子钻出舱门,走到林云深身边,『大人。』他为林云深盖上大袄,『海上夜里凉,您喝了许多酒,酒劲上来不觉得,但第二天早上一定会头疼的。床被已经铺好了,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我总觉得今夜的海浪不太正常。』
『舵手已经查看过,没什么问题,我们走在正确的航线上呢。不然这样吧,』柳清风微笑,跟师兄明艳温柔的笑不同,柳清风即便笑,也总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由我守在甲板上,好吗?』
柳清风再三要求,林云深也不好推辞——他知道这孩子是好意,便回去休息了。
喝了许多酒,身体发热。林云深钻进被窝,不多时头痛欲裂,朦胧中,他又来到甲板,此刻明月依旧高悬,可整条船却空无一人,他嘶声力竭地大喊,可平静的海面却宛如死水一般。
渐渐的,船舱开始漏水,冰冷的海水漫上林云深脚背,他拼命挣扎,但很快坠入四海。
海底一片漆黑,林云深想往海面游去,却被什么东西缠住脚踝。
抬头时,他看到师兄通红且哀伤的眼睛,风起鹤落下一滴泪,口型说着『你又骗我』。
最后一口空气被压出肺腔,林云深奋力拨拉海水,水中传来一声声『大人』的呼唤,一股强力拉扯林云深衣领,林云深冒出水面,自梦中惊醒。
整个船舱倒灌海水,只留最顶端的一条缝隙。